“到电话局查查这个号码,简万库死前的几天给哪里打过电话。”古洛把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的号码给了胡亮。
如果这件事暴露了,就全都完了。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办法。是的,他曾经想抗争,但他知道那是无用的,他远不是外人眼里所见的那么强大。人总是有几副面孔,或者说,有若干假面具,因场合不同,戴着的面具也不同。像唱京剧一样,有时要演黑脸包公,有时要演勇猛的窦尔敦,有时还要演小生。这是让人很劳累的一件事,但人们都在这样做,就是农民、小市民也都要这样做,何况是他。因此,当他脱去在公共场合上的威严的面具,戴上另一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我算什么呀?”而且又是那么无力。
但这次他真的想反对过,因为事情太大了,大到连那些经过真正大世面的人听到后都要为之色变。“就这一次了,就这一次了。”他在内心呼喊着,给自己打气,增强信心,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住,像多米诺骨牌。所以,光是给自己打气是不够的,要想办法控制局势。想到这里,他沉下了心,开始仔细思考起来,理性似乎在慢慢地复苏,但杀机也同时浮现出来。“实在没办法,就得……”这样凶狠的想法吓着了他,他急忙四下看看,同时回想着他是否在深入思考时无意识地将这种想法说了出来。“太可怕了,要是泄漏出去……”他浑身冒着冷汗,倒在了床上,他真想大哭一场。
线索从来是不会运动的,它就躺在那里,躺在一大堆东西中,不用任何保护色,它天生就是隐蔽自己的专家。你的眼睛在那些东西上无数次地掠过,但它却隐藏在深处,有时你就是看见它,也不过是眼光滑过。是的,是滑过,这是个恰当的形容。如果情况没有改变的话,这个案子就会被搁置起来。古洛在这桩奇异的案件中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案子肯定是有问题的,但却让你无处下手来找出其中的破绽,就是说,真正的线索不知在何处隐蔽着,没有它,就像爆破碉堡一样,没有地方放炸药。现在古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看这个号码!”胡亮说,“这是兴隆县的,打了好几个,在简万库死前的几天里还打过。但在简万库的手机和他常住的家里的电话记录中都没有这个电话,看样子这个人和简万库的关系不一般。”
“在他死前的那天打过吗?”古洛问道。
“没有,最后一次电话是他死亡前三天的晚上十一点打来的。”
“嗯。给这个电话打一个电话,看是什么人的。”古洛说。
“我正要这样做,不过,先要问问您的意见。”胡亮笑着说。
“这我相信,如果连这你都想不到,那就趁早辞职吧。”古洛也笑着说。
不过,事情像古洛在许多案子中遇到的一样,没有那么顺利。这个电话没有人接,胡亮打了好几次。
“我问问那里的公安局,让他们查查这个电话主人是谁。”胡亮对古洛说。古洛点点头。
结果很快就来了,让古洛和胡亮都吃了一惊。电话的主人是个老公安,已经退休了,他是简万库的舅舅。
“他人在吗?”胡亮用的是手提方式,为的是让古洛能听见。
“不在。前些日子出去了,说是去海南疗养。”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们可以问问,但希望很小。他老婆前几年就死了,有一个孩子,因为婚姻问题,和家里闹翻出走了,现在也不知下落。他经常出门,临走时就和邻居打个招呼,说万一有什么事帮他办办,但从来也不留地址。”
“他有手机吗?”
“没听说有,至少没有见过。”对方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兼管人事,很了解公安局过去和现在的干警情况。
“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详细日期能查到吗?”
“不用查。他走的那天我在长途汽车站碰见他了,是上个月的十五号。”
“十五号?”古洛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其实他听得很清楚。
“对。”对方的回答更是肯定。
“那是几点钟?”
“早上八点。”
“嗯。”古洛放下了电话。时间,这是个很古怪的东西。物理学说它是不可逆的,每个人都要按照规定的时间生活。每个人也有私人的时间,尽头就是死亡。这规定的时间和私人时间的结合才使得我们可以有秩序地存在。前者据说是马克思的发明,是他在近代社会里看到了时间的重要性,看到了真正主宰人们生产和生活的时间。不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时间已经司空见惯,没有谁去刻意注意它,或许是有意识地躲避对它的计算,因为死亡是最令人恐惧的。就像人们不注意语言一样,哲学家却在那里面发现了真理。古洛听到的十五号,对不是这天生日或有什么纪念的人来说是那么普通,完全可以让它从身边走过,无声无息地在劳动和睡梦中流逝过去。但这对古洛来说,却犹如一声霹雳,震醒了他迷茫的思维。
“让我们看看这张地图。”古洛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向上竖起,抬着头走到胡亮办公室墙壁上的全省地图前面。他看了一会儿,问胡亮道:“有没有全省的火车和长途汽车的时刻表?”
“有。”胡亮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时刻表。古洛仔细看了后,又回头看着地图说:“瞧,我们进入了一个误区。那具无名尸体裤脚里掉的车票是化民县的,我们就以为这人是化民县的居民,但其实不然。你看,如果从兴隆县来咱们这里没有直达的列车,必须先坐长途汽车到化民县换乘火车……”
“你是说,那死人可能是简万库的舅舅?”胡亮问道。
“不能肯定,但我认为也许这个死人和本案有关。你看,这人乘坐的是十五日的列车,是慢车。我当时就纳闷,看这人的穿戴和身体情况,不像是个穷人,可他为什么要坐慢车呢?现在可以解释了——兴隆县公安局副局长是八点在长途汽车站见到的他,看时刻表,从兴隆去化民县的汽车,上午只有两趟,一趟是八点半的,一趟是十一点的。他坐的是八点半的,到化民县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从化民县到这里有路过的特快和快车,但特快是半夜的,快车是上午九点路过,他可能是为了赶时间,或者快车的票不好买,就坐了下午三点的慢车。有车票为证。”
“噢,如果真是简万库的舅舅,这案子可就太有意思了。”胡亮说。
“是啊,是很有意思,但这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再和兴隆县公安局联系,让他们提供这人在海南更详细的线索,然后请海南帮忙找找这个人。如果没有,那就是说,他没有去海南,而是来了我们这里。噢,还有,让他的孩子来,认认尸体。同时,从医院里找找他的病历,看他身体上有没有特殊的标志。”古洛说。
“这一切可以联系起来了。”古洛想。他已经回到家里,换上了睡袍,躺在沙发上,看着妻子看的电视节目,吃着花生米,喝着啤酒,想着案子,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刻,比破了案的心情还要舒畅。人就是在看到希望时最兴奋和激动,一旦希望成为现实,胜利的空虚马上就来了,人又变得没有了着落,这就是古洛现在的心情。“简万库、他的舅舅,还有夏侯新生,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如果能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揭开,这个案子就破了。即使像现在这样抓不住夏侯新生的证据,那时他也会说出来的,会说出一切的。”古洛很了解像夏侯新生这样自以为是的白领精英是多么脆弱。他们的自信就建筑在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的想象之上,如果这个神话被摧毁,他们立刻就垮了下来,那时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蠢货。
“但是,这似乎有些牵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用不着杀人,而且是杀两个,如果加上那个李英杰,就是三个人,虽然李英杰是自杀的。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夏侯新生如此丧心病狂,如此失去人性,如此不顾一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他不是不懂。这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无数金钱的人,为什么还要干这种傻事呢?不,不会的。当然凶手,特别是高智商犯罪者的心智很难以正常的标准测度,但,尽管这样,也还是让人难以理解。所以说……”一个新的猜测突然涌上了古洛的心头。他能感觉到这是冰冷的念头,不仅让他浑身发凉,而且很是恶心,像是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可能一切都要重来才行。”古洛第一次觉得他的推理出了毛病,但最让他感到气馁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这漏洞在哪里。“我真的老了。”古洛颓然想道。他最近得了高血压,头动不动就晕,身体也经常是疲乏无力,医生说要终生服药。这对于已经年过花甲的古洛来说,终生其实不长了,但他仍感到心理上的压力,一个一直生活在健康中的人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不过,他还是保持着那种永不服输的精神。“不,还要想想,到底是哪儿牵强。”他闭上眼睛,也听不到电视中的音响,妻子似乎并不存在,外面的世界和他隔绝了。几十分钟后,他觉得想透了问题,但又觉得无可奈何。他像一个捞救命稻草的人,把一切放在那不可靠的联想上。
三天过去了,海南方面尽全力寻找简万库的舅舅周伟正,最终在兴隆县提供的周伟正可能去的若干地方中的一处老年公寓里找到了他去年曾在这里住过的记录,但今年他没来。据和他去年在一起的、也是东北退休的一个干部说,他要是来,一定会和他联系的。“我们俩去年处得很好。他能来找我。”这个红鼻头的乐观主义者充满了自信地对公安人员说。
“他没有去海南,而是来了我们这里,在这里送了命。”这是个阴沉沉的早上,胡亮看着走进办公室的、脸色和天气一样的古洛,很肯定地说。确实,就目前来说,事实正在按照古洛的猜测行进。可古洛依旧在担心。“兴隆的调查来了没有?”他的声音无精打采,像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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