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愈来愈明显,直直打下来,使得整个公墓的墓碑白得刺眼。
到了最后,连一句“我走了”或者“再见”都没说。
有何必要,该清楚的早就再明白不过,他只是惊讶,自己可以一直保持着沉默。5年,原来早已物是人非,只不过还差一个句点罢了。
出公墓大门时,管理员叫住他,说是公墓要维修了,需要交费用,最后还填了联系方式,便于以后联系。
他突然想若是无家人来扫墓的人,岂不是连个放骨灰的地方都不给了。呵,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能省心啊。于是改变主意,等他死了,就把骨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终究不过尘归尘土归土,他不想连化成灰后都那么狼狈。
该是午饭的时间,既然来了,自当四处逛逛。毕竟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烙印是刻在那里的,想忽略都不行。
去老字号的店吃了肠粉,萝卜糕,还叫了绿豆沙。不晓得是已经将地道的味道淡忘了,还是现在的速食经营渐渐将老旧的经典磨灭,吃了没几口,心里空荡荡的,觉着不是那么个味儿了,放下了筷子,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
人的惯性是很难消失的,不知不觉居然到了秦家宅子的旧址。哪里还有大把的鸢尾,浓密的香樟,只看到高耸的商业楼和面无表情的行人。
其实在秦海生倒下去的那一年,这里便被没收了。由于位置好,城市发展又快,没过几年再回来时,就被拆除改成了商业用房。
改不了的,每一次回来,都会过来端望一眼。
他这辈子最青春最宝贵的岁月,都是于此度过。
掐指算算,其实统共也没回来过几次啊。
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坐在房间里,不想动弹。把旅行包翻个个,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床,再抖两下,又有许多窝藏的小零食蹦跳出来。
舒城当哄小孩子呢,严冰语拍拍额,从各类食物里挑几个看着顺心的,胡乱吃了些。长夜漫漫,这里的夜生活太火热颓靡,他自觉消受不起,还想要留点力气以备长用。
开了电视,在放一些粤语的老片子,张国荣一双温柔而深情的眸子,嘴角边似有似无的浅笑,边弹边唱。
谁比你重要
成功了败了也完全无重要
谁比你重要
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
一追再追
只想追赶生命里一分一秒
原来多麽可笑
你是真正目标
一追再追
追踪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
原来早不缺少
片尾他同对方说,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爱你 。观众均知那人是女扮男装,于是又热泪又唏嘘,皆大欢喜。
若人生中真的能有这样的皆大欢喜,该多美妙。
忐忑焦虑却又萦绕心头再也扯不开,酒醉梦醒后被告知,自己喜欢的其实是一女子,然后心中豁然开朗,欢欢喜喜地相携去天涯海角。
然,还是只能等待剧终,方觉失神。
手机声让他从臆想中回到现实,摸过来,一个陌生而复杂的号码。
他莫名心慌,强烈的不好预感。
“哥。”那人说。
他怔住。
声音继续,“还好吗?”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蛛丝马迹,调整心绪,波澜不惊,“你的手段不怎么样,纯粹守株待兔。我若是不去扫墓,你岂不是还无进展。”
“你会去的,今年我不在,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去。我不用费力气就可以安享结果,我们一起27年,我怎会不了解你。”声音笃定。
你了解我,多么可怕的宣言。
你究竟了解我几分?
秦陌,你永远错在太过迷信我们一起度过的27年岁月。
“随你怎么说,我已代你向妈问候过了。”
“好吧,我承认在此之前我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多花一点心思,就可以更早与你联系,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精力与时间。本想再等等才给你打电话,可是一觉未眠,终于忍不住要听听你的声音。我这里还是清晨呢。”
“这是何苦,我们已无瓜葛。”他闭上眼睛。
“话都是你在说,事也是你在做,我可没有表过一丝态。哥,费那么多劲儿是为什么呢,你躲我追?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玩得有意思吗?”秦陌的语气真诚,听在严冰语耳朵里却是折磨。
当日换房子换号都不过是在潜意识里为了另一个开始,并无其他。
“哎呀不玩儿了,我赔不起。咱们以后做好兄弟,兄友弟恭,你瞧多好。”语气轻松。
“当真?”
“当然,比真金还真!只要你以后别逢人就怨自己有个讨人嫌的哥就行了。”
“我不与你玩笑。”秦陌在那头苦笑一声,“今年春节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好好过。”
“哟,没事儿。我这人你又不是不清楚,逢年过节怎么会甘于寂寞呢,哈?”他倒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倒是你,好好过,别让我小瞧。”
那边一阵沉默。
“喂,说话呀,不说话我可就挂了。我这儿可是漫游加国外长途,别浪费我的血汗钱。”他嚷道。
“有些话,等我回去说。”
“不许回来!”严冰语脱口而出,说完才觉言辞激烈,顺顺气,轻声说,“你在国外才呆了多长时间,别成天老想着回国,真没出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我了?”秦陌用质问的口气,“不是才说要做好兄弟么,待我回去那天,一定找你,你可要欢迎啊。”
“是是是,你可是哥的荣耀,都指望着你呢,那一天定要布置满汉全席,美酒香车,夹道欢迎!”严冰语眯起眼,仿佛说真的似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秦陌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起来,“我有一个惊喜给你,等我。”
他说他有惊喜,何为惊喜?严冰语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想不到,他想不到秦陌到底要干什么。现在的秦陌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遥远。
不过这是意料之中到的结局吧。最好从身心到空间都相隔千山万水,再也相遇不到。
他怕他。
突然不想再停留于此。身处异地,他觉得自己好似浮在空中,单脚着地,摇摇欲坠。
惶恐不安。
收拾东西连夜退了房结了帐。他买的是第二日中午的返程票,到了车站改签到晚上那班车次,直到听见火车轰隆声音时才稍觉心里踏实些。
就像是一个亡命天涯大限将至的匪徒,只有在不停地行进的途中才会感到安稳。
一夜未眠,似乎理所应当。
下车后出了站,正当上班高峰期。有沿街的小贩在卖早点,油条包子,豆浆稀饭,热干面炸酱面,俨然一副市井生活的热闹之态。
就着小笼包喝了杯热豆浆,存点底气。擦擦嘴,才觉两天未曾打理,下巴已有些许粗糙的胡青冒了出来。
他此刻的模样想必狼狈得很,回去一趟,弄成这般德行回来,顾清和见了,恐怕要笑得很久。
也许没了顾清和,自己不过是个最俗的小市民,每天就这样,然后便是一辈子。
他坐在小摊的凳子上,打电话给顾清和。
他说,我回来了,在车站,你要不要过来接我。
他接着说,清和,过来接我,好不好?
然后他挂了电话,继续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明亮的双眼目送每一个来往的路人,可是眼神根本就没有聚焦。
顾清和来时便看到严冰语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知是疼是怒。
他走到严冰语面前,严冰语这才回了神,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开心地笑。
“走。”顾清和拉住他,表情阴沉。
没走几步,被摊位老板叫住,钱还没给呢。
严冰语抓抓头,掏了零钱来付账,再看顾清和时,他已经走了好远。
他快跑几步追上去,然后保持着几步距离。
“上车。”
他静静坐进去。
“你不问我为什么提前回来。”
顾清和不说话。他沉默,表示他不悦。
“我们去哪里?”
“为什么不接电话。”顾清和却发问。
严冰语淡淡扫他一眼,“你明知故问。”
顾清和扶扶眼镜,“若是赌气,你这气也生得太久了,不过是生意应酬,李雁行都给面子没有揭穿,你何必那么计较。”
“原来啊,错都在我,我上不了台面。”严冰语闭上眼睛,最后把目光投向窗外,认真地说一声,“清和,对不起。”
车到了景园。
大片的白色和蓝色,交织相错,仿若天空,花瓶里有香水百合,香气甜郁。
严冰语看着一室的清新,只觉得干净得刺眼。
他倒像个客人似的了,只因,如此明亮的房子,他不配。
“去洗个澡,连夜坐车回来,身上一股车厢味儿。”顾清和替他理理鬓角。
“我没带行李,没有换洗衣服。”
“好办。”顾清和将他拉到一间房,开了衣橱,各式男装。
“你的。先随便挑一件穿上,不喜欢再去卖。”
严冰语觉得很困惑,他这算是开始被包养了吗?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越来越嫌弃他了。
于是拿了衣服,到浴室里磨叽。
苍白的脸,凌乱的发,有血丝的眼。
仔细算算,他已经35岁大半了,是已经要成为36的人了,还有几年春光可享?
衰老不是缓慢的,也许某一天不经意时,就完成了。
浴室里有全新的毛巾和沐浴乳,一切一切,都是新的,无任何人染指。但是马上就要被他碰了,他觉得很惋惜。
一切一切,每个角落每件物品,都是新的。
但是他从来都不可能变成新的,他只会越来越衰败,从内到外,腐烂得一丝不剩。顾清和究竟在期待什么?
身体被蒸汽熏得一片红,浴室里水气缭绕,乌烟瘴气。空气有些厚重的感觉,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沐浴乳的瓶子掉到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再站起来时,突觉血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