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听得入神怔怔,半晌叹道:“姑姑只能以一奇字相赞。十指连心之痛,她如何忍得住?必是苦练了许久。”
康熙爷面上透着几丝激赏,几丝忧伤,“当年,那茶盅是用滚烫之水里里外外烫了数遍,端着只闻指间皮焦肉臭之味,苏茉尔每日里躲在自己房中,一次次试练,指尖的水泡今日生成的,却不肯上药,明日又被烫破,直至生成厚茧”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对她这样的深宫女子何其难得!
康熙爷顿了一顿,忽而面现悦然笑意道:“鳌拜被制住后,犹自怔忡间,苏茉尔忽然上前对他施礼道:“鳌大人,对不住了,您被捕了!”用满、蒙、汉三种语言各说了一次。直气得鳌拜脸色青白,南书房内众人皆被她的俏皮惹得放声大笑!”
我抚掌大乐,赞道:“姑姑实是一绝妙之人!”
康熙爷微微叹息,默默不语,难掩的遗憾神伤在眸中流转。他在给我讲述那段陈年往事之时喜忧参半,喜之回忆美好,忧之终生遗憾,知己已逝,至死也没有得到他的恩宠。一位皇帝对于情爱之事,对于喜欢的女人,只怕还是以恩典厚薄,封妃册嫔为依据。实在可叹!
我思忖片刻,缓缓道:“采薇有一句话,在心中存了好些时日,欲禀之于皇上。”康熙爷点头示意我继续,遂续道:“姑姑当日留下的那句诗只怕不是唯一的理由。采薇以为,姑姑惟有将自己摆在那个无欲无求、清静无争的位置,才能对皇上一心一意,推诚置腹,竭诚尽节。若是姑姑如这宫中寻常妃嫔一般,就会有自己的私心,欲望,她就无法做到事事只为皇上。姑姑是有大智慧的奇女子,她必是想透彻了此中道理,所以固守孤寂一生。”
康熙爷目不转睛瞧着我,似有所思,我继续道:“皇上若是想姑姑心安,请不必心中再留遗憾,于她而言,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
我不是好心得要劝慰康熙爷,我知道自己对他心中依然无法释怀。如果他没有拆散,如果他玉成其事,我可是如果永远只是如果,我这一番话亦是对自己说的,我要慢慢修炼自己,我永远要向前看,不为打翻的牛奶哭泣,只为欲绽的花苞喜悦。我也得到了,即使是退而求次之的得到。
一时,屋中沉寂无声。良久,康熙爷温和瞧着我,叹道:“你这丫头,唉,苏茉儿若听你此番话,只怕心中能得欣慰。朕从前竟未曾想到此处,此时听来甚觉恰当。你年纪尚小,何以能明辨体察如此呢?”
我大咧咧一笑道:“只因女人了解女人!”康熙爷莞然一笑,李德全却瞪我一眼,我垂首不言,却听康熙爷问道:“朕曾经要求过你言无不诚,依朕如今看来,你果真做到了。你心中竟无半点畏惧么?”
我思忖片刻答道:“回皇上,采薇只是说话,并未说事儿,字字句句诚实,却并无他意。采薇以为既便有言语不敬之处,皇上明断是非,善察人心,定不会心中介怀!也不会治罪于采薇。”
康熙爷颔首,语气温和却隐含警告之意:“好一个说话不说事儿,你日后只记着今日所说之言!朕亦准许你如此说话。朕亦会记得当日给你的承诺。”
我忙点头称是,今日康熙爷可算是与我推心置腹小半回了。我一步步摸索前行,并不战战兢兢,倒有几分满意,我仍然在做我自己,不用见人说人话,见鬼就鬼话连篇。
夜阑人静,正在屋内读谱吹笛,李德全忽然来找我,领着我到了他的住所,他有单独的一方小院。李德全神色肃然,背着手,忽然令道:“跪下,叩头拜师。”我云里雾里迷糊一团,问:“拜何师?”李德全淡淡道:“万岁爷令我授你布库功夫。”
我呆住,随即喷笑出声,李德全就是传说中的大内密探零零全?这皇宫中还有甚不可能之事?
李德全走上前来,强按我跪下叩头,我竟半分挣扎不得,他却丝毫不显吃力。我大惊,想起他在惭净堂,曾经无声无息行至我面前警告过我,他真的是高人?
我气问道:“哪能强人所难,强迫人拜师的?我18岁了,能学什么功夫啊?”李德全摇摇头,叹道:“你还是真被保护得太好,宫中之事你竟一无所知,这是万岁爷的信任与恩典,我曾经告诉过你,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如今为自己争取到了,却不知珍惜么?”
我纳闷道:“师傅,你倒是说说。”李德全缓缓道:“如今这世上知道我会功夫的,除了万岁爷就是你了,这宫里养了一批死士,功夫高深,忠诚无比,可以为了皇上万死不辞。这些人分散在宫中各个角落,除了他们自己,无人得知,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我不要做死士!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李德全不屑扫我一眼:“你倒是想!你这般出挑,又莽撞,只会坏事!”我想起第一回见李德全的感觉,平淡,见十次也不见得记得住的面容。原来如此。
我疑惑道:“那要我学功夫又是为何?”李德全微微一笑,道:“自己想想!”
我凝思片刻,想起下午布库之事,心念一动,嗑巴道:“不会是要我学了和皇上比试吧?”李德全笑道:“倒有几分聪明!这宫里只怕除了你,没人敢与万岁爷拼尽全力一较高低!”我又恼又笑:“你既是我师傅,怎能把我往火坑里送?万一真惹恼了皇上如何是好?”
李德全叹道:“皇上既挑了你,心中定然对你的顽劣有数,不会恼你!”顿一顿,正色道:“除了皇上,我亦有私心。你知道,万岁爷今时今日虽是有心护你周全,这宫里对你心怀恶意之人却大有人在,你若是能稍稍会些擒拿格斗的功夫,对你也是大有好处。”
我想起鹿困之事,的确如此。别的不提,四阿哥日后想要反扣住我只怕是不易了。我跪下叩头,笑道:“师傅,方才是你强迫的不算,现在徒弟诚心拜师,盼您多多指教。”
李德全扶我起身,叮嘱道:“此事亦不可向外人道,哪怕是最亲近之人,明白没?”我认真点头,问道:“师傅,您会什么功夫?真的如说书中所讲会飞檐走壁么?”
李德全摇摇头,道:“没有那样的功夫。我学的是南少林外家功夫与太极,进宫后才学的,学之时年龄已大,算不得高深。不过,若是对方手中无利器,足够撑到后援来救。”
我恍然,为何康熙爷敢只带李德全四处走动,他是死士。我心中微震,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此后,我每夜悄悄潜进李德全院中学布库,他教得甚是细致,规矩极严。幸好只是摔跤,我从前学过几日跆拳道,跆拳道比布库难多了,我不能持之以恒。如今时代不同,我先天硬件不足,身份低微,由人欺凌,只能通过后天增加软件来弥补。多一个技能,多一个机会。指不定哪天就能救我虎口脱险。
五月末,我学艺一月有余,小有所成,总算能将李德全偶尔绊倒,当然,靠的是巧劲儿。塞外出行前一夜,康熙爷召我进西暖阁,屏退了众人,欲与我单挑。
皇帝的卧房果然与众不同,室内铺了厚毡,宽敞得吓人,足够一施拳脚。我换了一身蓝色长衫,梳一条长长的马尾辫,端的是英姿焕发。
康熙爷打消我的顾虑:“此刻只有对手,尽管全力而为。”我拱手笑道:“皇上放心,采薇与小倔是一家子人,从来不知相让二字如何写。”
康熙爷大乐,笑得有如孩童般,那般单纯开心的笑。我却替他难过,他享受不到一个普通正常人所拥有的一切。好彩他遇到我这个混不吝的主儿。
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咬牙切齿,吃奶的劲儿也使出,却扳不动,绊不倒他。只摔了无数个屁墩儿,虽不甚疼痛,却觉无趣。康熙爷只乐呵呵抚掌而笑,我虽胜不过他,却是拼劲儿十足,他甚觉过瘾。心中渐渐火起,不服输的劲儿直往外冲。
灵机一动,我一个转身,与他对调位置,面朝门外,忽然瞪向他身后,佯装惊诧。康熙爷果然上当,回首相顾。我伸腿一绊,膝盖对碰,轻巧一磕,他自然不防备,卒然倒地,亦是摔了一个大屁墩儿。
我大笑数声,心中怨气尽散。康熙爷坐于地上,一时惊恼之意乍现,我忙福身笑道:“子曾经曰过:兵不厌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请皇上恕罪,采薇输急了,非扳回一盘不可,否则下回再无信心与皇上对阵!”
康熙爷啼笑皆非,沉默片刻,道:“鬼丫头,还不扶朕起身?”我忙不迭地伸手相扶,却被他借力一把拽倒在地,我呆愣坐着,傻眼。康熙爷站起身拍拍手,得意洋洋:“子还曾经曰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亦用你这一招兵不厌诈,两抵了!”
我从前就见识过他的促狭劲儿,今日再见亦是只能无奈苦笑。康熙爷微笑道:“回去好生练半年再与朕比试比试!”我只能点头应是。
…
生活因忙碌而充实,生活因重逢而惊喜。
木兰围场近在咫尺,我心痒难耐。我的小倔,我的朋友,离我不再遥不可及。一年,我等得太久,失去了耐心。偏偏康熙爷驻跸于热河行宫,忙于处理政务。
这一日,李德全传口谕,“万岁爷令你先行木兰围场,两件任务,一驯熟小倔,二酿制蘑菇、草莓酱,只怕节令过了,这些野果落了。”我大喜过望,忙福身谢过,心知这必是李德全替我在康熙爷面前说了几句好话,我日日缠着他,他心烦不已。李德全瞪我一眼,“别尽顾着玩,交待你的事好好办成了,听到没?”我点头,点头,再点头。“好说,师傅交待的事儿,采薇照办!”
收拾行装,快马出发。到达围场之时已是日薄西山,氤氲薄暮轻轻笼罩于草色山林间,朦胧婉约。夏日的微风带着丝丝热情,吹拂飘散,令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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