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张开双臂,苏青看着不远处的他,眼里腾起了雾气,她深吸一口气,往前冲去。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
机场的早晨,两个年龄加一块儿可以退休的大儿童,在玩一种告别的游戏。
苏青冲得很用力,几乎是跳到李文博的腰间。
李文博双手搂得紧紧的,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个人转着圈,终于失去重心,合体倒下。
李文博躺在地上,苏青骑在他腰上,两个人对着乐。
路过的群众,以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看这两人容易让人想歪的姿势。
操,还在意别人的目光干吗,眼前这个人还在意不过来呢。
苏青庆幸,刚才的百米赛跑,多亏跑出风来。
风把眼中的雾吹得一干二净,吹得月朗星稀、山清水秀,李文博变成电影里的男主角。
这部电影叫作《我爱你的十件事》,这是其中一个镜头。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告诉他。
迷信者苏青,信奉糟烂的巫术,分别时,勿开口,勿透露真心。
若真弄出生死离别的范儿,怕是老天也信以为真,到时候一拍两散可怎么办。
所以,她在出境口挥手,笑面如花,几乎花成一个满园春色出来。
仿佛一名女烈士,高唱着《红梅赞》,把白围脖一围,就差喊共产主义万岁了。
可是转过头来,她就流了满脸的泪,哭到不能自已,却也不能拭泪。
她替自己和李文博都委屈。
他在背后一直看着她远去。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也依旧在看。
苏青,你何德何能,你要拿什么来回报这一份爱?
坐在前往登机口的小火车上,哭成傻×的苏青,这样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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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港飞到美国的十多个小时航程,苏青完成了人生中《舞!舞!舞!》的第七十三次阅读。
羊男说,你别问,你别说,在人生中,你继续踏着舞步,跳舞吧,人生这么残酷。
可惜李文博不在身边,否则,她一定会问。
“怎样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呢?”
傻笑了一会儿,在苏青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排队过海关之前,她预设了无数跟海关斗智斗勇的场景。
对于其中最关键的一幕,她想,海关的秃顶警察。一定会问她,为什么要来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
她会说,为了爱,英语怎么说,For love?
不,不对,是为了过去的爱,For the past love?For my ex?
不管怎样,说此话之时,她一定要挺直腰板,宛若一个活明白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做什么,操蛋的生活依然让她会做出一些不聪明的蠢事。
英姿飒爽到见者流泪,听者闻风丧胆。
苏青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荡气回肠。
但是,不幸的是,苏青的这一想象迅速落空了。
海关警察是一位金发的年轻男性,他瞄了苏青一眼,连年龄都懒得问,就盖章放她过关了。
这直接导致我们亲爱的苏青走出纽约机场的时候,有一种茫然之感:这么轻易我就来美国了?敢情电视里演的刁难都是假的?
在纽约机场排队乘出租车,天灰蒙蒙的,有飘荡的云。
苏青抬头,以为自己把北京的雾霾带来美国了。
就在她望天的那一刹那,有一片雪花,飘入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大片的雪花落下,天地瞬间一片白。
苏青的心中有没来由的感动。
那感动,无关伤感。由内心蒸腾,无人可诉。
哦,纽约下雪了。
是迎接她的雪吗?是窦娥冤的雪还是瑞雪兆丰年的雪?
啧啧,苏青有一种入戏感,心里为自己配乐,《漂洋过海来看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等自己哼到,“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Bingo,感觉对了,这首歌真应景。
入住了机场附近的酒店,给李文博打了报平安的电话。
“你去过美国吗?”苏青傻傻地在电话问。
李文博疯了:“我在美国读的电影好吗?怎么一踏到资本主义的世界,就把我忘了是吗?”
“我是问,你回国之后,又去过美国吗?”
李文博说没有。
苏青“嗯”了一声:“美国不好玩,咱俩以后别一起来美国。”
李文博说:“行,蜜月,必须不能去美国,等咱孩子要留学,也送英国去,好不?”
“好。”
报了平安后,苏青觉得,其实自己也不是那么离经叛道,这只是一个人生的小旅行是吧。
这么想,心里好受了很多,苏青睡了一个踏实觉,第二天一早九点多就起床了。
出租车在美国的道路上高速行驶着,苏青没太多的雀跃和忐忑,心如止水到不像自己,如果真有什么波动的情绪,那就是看到出租车计价器上不断跳动的美元肝颤儿。
美元啊,这黑人大叔不会欺负她不认路,绕远道吧,她刚才发的梅西百货的英文是对的吧。
她没有直接奔向李川家,而是先去了梅西百货。
因为她记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准确地说,是她跟李川认识的第一年。
两个人相约去北海滑冰,她迟到了,气喘吁吁赶到时,李川已经等了她半个多小时。
她一个劲儿地道歉,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赞她身上的那件红毛衣好看。
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皮肤白,穿红真好看。”
一句普通而客气的赞美,在彼时苏青的耳中,却已然是全世界最美好的情话。
那一年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一场雪吧。
于是穿得像海绵宝宝的苏青,决定去买一件红色的战袍,穿着去见李川。
她想跟他说,你还记得那一年吗?在北海,你说我穿红真好看。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很爱很爱你了,我迟到是因为在宿舍里选衣服,选到忘了时间,我就那么几件衣服
呵呵,少女情怀总是诗,往事说出来都带着风雅的味道。
只可惜,物是人非,再过几年她就快做少女的妈了。
这件事情,还是隐藏在心里吧。
好久不见,还是喝喝咖啡聊聊最近改变吧,让彼此心安即可。
纽约真心是购物天堂,海诺德广场的梅西百货大到不像话。
连苏青这种不怎么迷恋购物的女人,逛了一会儿之后都有些迷失自我了,只恨自己没有干爹。
路过KENZO,她瞄到一条领带,暗绿色,像是蜥蜴的纹路,精美得让人惊叹。
有一种默默的风骚。
苏青的手摸上去,质感好得令人要原地旋转。
嗯,写满了李文博的名字,他那么爱现,整个人生就是在低调地华丽。
这条领带搭配浅色衬衣一定亮眼到刺瞎小姑娘的双眼。
哼,万一他戴着这条领带去勾搭别的小姑娘怎么办?
苏青一边愤恨地想着,一边又欣喜地刷卡买下了这条领带。
李文博一定会喜欢的,他那么骚。
是,想到新家那个步入式衣柜,花了那么多钱,估计自己的衣服一个柜子就装满了,而剩余的部分,都得被李文博染指了吧。
他光白衬衫,就有十七件!苏青看着衣服的牌子,在淘宝上搜一下。
妈的,这几件衬衫就能买到一辆国产车了。
想到李文博,苏青有一些甜蜜的悲伤。
自己真够贱的了,谁对她好,她就抓紧每分每秒想念他。
趁着售货员包领带的间歇,苏青拿起电话,打给了李文博。
苏青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了今天看到什么,李文博跟接到刚进大学的女儿的电话一样,特别耐心地听着。
小别胜新婚,苏青想,这何止是新婚呢。
她顿时决定,见过李川一面后,她立即就要回北京,飞扑到李文博怀中,商务舱是可以改期的,这个她知道。
结了账出来,在Alexander McQueen的橱窗前,苏青愣住了,巴巴地站在橱窗前,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
橱窗里不是火鸡,是一条杀千刀的裙子。
大红底色,仿佛是跟最妖艳的罂粟花借来的颜色,腰部是螺纹的设计,宽下摆裙身,点缀着夕阳般的金边。
曾经,苏青经常梦到,在梦里面,穿过一条特别美的裙子,知道梦要结束时,她还不舍醒来。
睁开眼,又回到一个没有漂亮裙子的世界。
而这条裙子,的确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梦里。
生活的某个时刻,会让你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一切,在早年的梦中曾经出现过。
就是这种感觉,这是我的裙子。
苏青第一次没有看标价,就去试了衣服。
这一年折腾,抵过了不再年轻的新陈代谢变慢而带来的浮肿肥胖。
身形变瘦,头受伤后,剃过的头发重新长出,发型师重新剪过的头发,让整张脸的线条都露出,因为前阵子住院,不见阳光,皮肤更显苍白。
苍白的是尘埃落定的过去,血红的是告别过去的坚决。
人说,女人的美,三分外貌,七分颜色。
这条裙子,颜色岂止七分!
就是它了,苏青咬牙心想,她直接把信用卡丢出去,连价格都不看,给自己一个先斩后奏。
她需要给自己的青春,一个昂贵的结束,她要留下最美好的一抹面庞,留给李川,留给这个下着雪的纽约。
这一场见面,对于苏青来讲,已经等同于一场婚礼。
对,苏青笑自己这样的想法,婚礼?
或许是冥婚吧,她要亲手埋葬过去的那个苏青,对于李川所有毫无指望的爱情。
毫不留情。
然后,春雪融尽,又是一轮火热的夏天。从彼夏到今夏,其实不过是一个年轮而已。
然而这个年轮上,若是去掉李川这个遗憾,李文博的那张笑脸该有多温暖啊。
想到这儿,苏青挺直了腰板,不顾外面的寒冷,在一片灰色的人群中,咬着牙穿了这条裙子出去。
去哪儿去找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