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巴菜是天津卫特有的一种早点,价钱很便宜,俩大子儿一碗,催老道往常好吃这口,可当下赶上荒年,要不是得了白事会的定钱,也舍不得吃,等伙计把锅巴菜端上来,催老道一看还得是大福来的锅巴菜,佐料全,锅巴薄,做得就是那么地道。
大福来是上百年的老字号,店主姓张,相传受过皇封,早年间没有多大名气,人们不认,但是真材实料绝不含糊,绿豆磨面摊成煎饼,凉透了切成小片,芝麻酱配上诸般佐料调成卤汁,吃的时候抓切好的锅巴放进卤汁,盛到碗里,浇麻酱、咸料、腐乳、辣椒油,再放上点香菜,隔几条街都能闻到这个香美气味,卖相也好,有天来了个阔老头,带着几个跟班,吃完这家的锅巴菜连声说好,转天一位御前侍卫到门前,跟掌柜的说道:“恭喜恭喜,你的大福来了。”掌柜的不明其意:“我家小本买卖哪来的大福?”御前侍卫告诉掌柜的:“昨天皇上微服私访到你店中,吃了你做的锅巴菜觉得好,要赏你。”从此这家的锅巴菜名动天下,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开了十几家分店,掌柜的将店名改为“大福来”。
催老道手头窘迫,两三个月未尝此味,这天吃得口滑停不下,一连吃了三碗锅巴菜,方去办白事的财主家应差,他倒霉就倒霉这三碗锅巴菜上了,到得白事会,人家这边大门前的灵棚已经搭好了,两个信马一个在大门里,一个在二门外,灵堂设在正屋,超度诵经的和尚老道请了一屋,本家是老爷亡故,少爷少奶奶披麻戴孝,以下众家人和各路亲朋,全在灵堂外候着,催老道去的时候已经开始诵经念咒了,赶紧装扮好站到灵前,旁边有个给他打下手的叫吴大宝,是催老道挂名的徒弟,也是跟着混饭吃的一位,目不识丁,扁担横地上不知道念个一,拎个茶壶,等着给诵经的和尚老道们斟茶倒水,催老道曾说吴大宝这名起得不好,吴等于无,大宝指的是元宝,连其来是一个大宝没有,手中无钱,那不是穷光棍又是什么?
和尚道士在灵棚中超度亡魂,这里边不都是僧人,有在家的居士,都得会念经,那也是一门功夫,死人前七天为头七,到送路出殡为止,每一天都要念五捧经,上午两段下午两段,夜里再来一段大的,其中的空档由执事念祭文,让孝子贤孙和前来吊唁的人上来磕头,催老道就干这个,耳听诵经已毕,第一捧经念完了,展开祭文诵读,他常年在南门说书算卦,嘴上有功夫,装模作样,声情并茂,听得灵堂下哭成一片,念完祭文该吆喝吊唁磕头了,催老道往左右一看,心说:“大事不好!”
三
原来催老道前几天没怎么吃饭,肚子里没食儿,早上连吃三碗锅巴菜,挂不住了,念完祭文几乎憋出虚恭,急着上茅房,可是几十号吊唁的人排在灵堂外,只等执事吆喝上去磕头,总不能让这么多人在此干等,如何是好?
催老道眼珠子一转,将在旁边打下手的徒弟吴大保拽过来,又把那份祭文塞到吴大宝手中:“为师得去趟茅房,你先在这招呼着,为师平时怎么吆喝你就怎么吆喝,孝子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孝子之后是儿媳妇,记住了吗?”
—文—吴大宝不认字,祭文他念不了,吆喝磕头他听得多了,没有什么难的,告诉催老道:“师傅你放心,这活儿交给我了,您赶紧去吧,带草纸没带?”
—人—催老道顾不上多说,抓起地上的烧纸,风急火急,捂着肚子奔茅房去了。
—书—吴大保放下茶壶,手捧祭文,开始吆喝吊唁,招呼一声孝子跪,本家少爷排在头一个,谁先谁后,这都是有顺序的,按人头招呼不会出错,那位少爷听执事叫到他,立即进灵堂跪倒在地,大放悲声。
—屋—接下来吴大宝该吆喝“叩头”,可他是蛤蟆垫桌腿儿,鼓起肚子硬上,眼看灵堂上下那么多人都瞧着自己,不免有些怯场,他一紧张忘了词,心里想的是“叩头”,吆喝出口变成了“跟头”。
那位少爷生在有钱人家,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也没经过白事,这是头一次,之前有人告诉他,在灵堂上一定得听执事的,执事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该磕头就磕头,该哭就使劲哭,要不然别人准说你不孝,他只记得这番话,听执事吆喝“跟头”,他一打愣,“跟头”什么意思?翻跟头?他怕担不孝的骂名,不会翻跟头也得翻,反正是蛤蟆垫桌腿儿,鼓起肚子硬上吧,当即双手和脑地顶地,撅起屁股在灵堂上翻了个跟头,堂上堂下的人都看傻了眼,怎么意思这是?
吴大宝吆喝顺了口,让孝子翻了三个跟头,等本家少爷翻过跟头,往下是这家少奶奶,怀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心里明白躲不过去,谁敢担不孝的骂名?可实在是翻不了跟头,苦求道:“趴地上给您打个滚行不行?”
这时候堂下吊唁的人们不干了,哪有让孝子在灵堂上翻跟头的?灵堂上的执事不是催老道吗,怎么换了吴大宝?不免认为吴大宝是受催老道指示,故意搅闹灵堂,这比刨人祖坟还要可恨,大户人家结交的都是有权有势之辈,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腿上拔根汗毛也比吴大宝和催老道的腰粗,当即叫来一伙如狼似虎的家丁,放倒吴大宝,一顿乱棍揍个半死,又气冲冲去找催老道算总账。
催老道刚从茅房出来,听得风声不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好汉不吃眼前的亏,脚底板抹油溜出城,一时不敢回去,身上又没几个钱,想先到乡下避避风头,拿白事会那份定钱买了几天的干粮,胡乱裹上,一路走过南洼地界,出城后但见各处庄稼荒芜,路上听到消息,河南有大批灾民造反,朝廷调遣直隶驻军镇压,杀戮甚重,沿途尽是逃难北上的饥民和乱兵,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走到后来连饥民也看不到了,人都饿死了,到处是死人,他心下惨然,凄凄惶惶的独行,途中经过一片坟地,只见坟头后转出一条黑狗,个头都快赶上牛犊子了,口中叼着一个小孩,瞪起两个血红的狗眼,对着催老道呲牙低吼。
四
催老道手无寸铁,以为要在坟地中喂了狗子,却是命不当绝,忽然又蹿来一条恶狗,张口来夺黑狗叼着的死孩子,两条野狗相争不下,催老道趁机落荒而逃,漫洼野地中没有路径,他东撞一头,西撞一头,跌跌撞撞也不知该往哪走,行出二里多地,忽然站住不走了,他那双眼也贼,看出路旁这块地不太对劲儿,地上的乱草枯黄打蔫儿,但是土层跟周围的地皮一样,这就知道地底下准有古冢,年深岁久坟头已经没了,也不见墓前的石兽石碑,大概是古冢墓砖外面裹了层白膏泥,所以地上的草长不起来,他走上前拔出草根来看了看,果然带有老坟土的阴气,封土下有白膏泥的至少是个王侯墓,若在以往,催老道不敢动挖坟盗墓这份心思,但是逃荒在外,身上没钱寸步难行,各地天灾人祸不断,也没处卖卦,能在路边遇到一座古墓,岂不是现成的财帛?
催老道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个歹,不如盗了古墓,取出金玉珍宝,远走高飞。想得挺好,可他不是专门吃倒斗这碗饭的人,虽然会看风水找阴阳宅,却没有掏土挖洞开桃园的手艺,孤身一个人盗墓取宝有些吃力,好在荒村野地,周围十几里不见人烟,只要有水有干粮,在附近荒村中找间破屋住上几天,什么时候挖出东西来什么时候算完,他打定主意,想先备齐水粮,还得踅摸两件挖坟的家伙,要不然没法下手,此时红日西坠,催老道担心再遇上野狗,见距古墓不远有条道路,这是个路口,官道边上有条不起眼的岔路,路旁长草没人,荆棘丛生,好像很多年没人走过了。
催老道久走江湖,心知小道不好走,豺狼土匪哪个也不好惹,便顺着官道往前走,刚走不远,迎头过来只毛驴,可能是逃难之家跑丢的牲口,这毛驴也是命大,没让难民们宰掉吃肉,催老道大喜,心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头毛驴正好给老道我驮东西。”他上前牵过毛驴,骑到驴背之上,这一来得了便宜,又不敢走大道了,怕碰上丢驴的人,掉头走了小道,有驴子至少不用怕野狗了,毛驴急了撂蹶子,野狗纵然凶恶,也惹不起驴马骡子一类的大牲口。
此外有种迷信的说法,僵尸怕驴叫,催老道白得了一头毛驴,盗墓的胆子可壮多了,他骑上驴顺着小路往前走,路径崎岖,好不荒凉,那毛驴子脾气倔,走三步退两步,约摸行出二里,瞧见路旁是处荒村,盗挖古墓并非一天两天能干完的活儿,必须找个地方过夜,心想此村距古墓不远,不如在村中找个遮风挡雨的房子住进去,晚上睡觉,白天挖坟,于是牵着驴走过去,荒芜的田地间有锄头,顺手捡起让毛驴托着,留待挖坟之际使用,到了村口,暮霭苍茫中,看到路旁石碑上刻着“玄灯村”三字。
催老道心里嘀咕:“好古怪的村名,玄者黑也,玄灯村可不是黑灯村吗?难不成晚上家家户户都不点灯?”
五
催老道闯荡江湖多年,不在乎一个人在荒村野店中过夜,眼看“玄灯村”是个无人的废村,村里人可能全都出去逃难了,却不知为何起了这么个古怪村名,不得不多加提防。他牵驴进了村,只见村子布局十分奇特,房屋围成一圈,所有的门窗都朝内开,不南不北,村子当中是块空地,当中有个大石灯,状甚古老,少说也有几百年之久,走进去才发现,此地并非无人荒村,仅有一户人家,住了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脸色发灰,身边带个蠢汉,也是土里土气,看样子是父子二人。
催老道见村子里有人居住,那就不方便自己找住处了,上前打个稽首,对那老头说自己是个卖野药的道人,到村子附近挖草药,想在这村子里找间屋子住几天,干粮吃食自己全带好了,请老头行个方便。
老汉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况周围除了这玄灯村,再没有可以投宿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住这还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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