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说:“一年咱能有几遭这么乐和,一盅,最后这一盅。”
秀儿说:“这样吧,我出个梦儿你猜,猜出来了我喝,猜不出来你自个喝。”
那文笑着说:“好啊,多少年没这么做了,在王府的时候,酒席宴上,都好行个酒令,猜个梦儿什么的。”
秀儿说:“你可是答应了啊,我这就出了。”
那文说:“你出吧,保险你出一个,大嫂破一个,从小猜梦儿猜梦儿就最拿手!”
秀儿说:“听好了:大哥天上照耀,二哥大声吼叫,三哥四处乱跑,四哥泪水滔滔。猜吧,啥?”
那文想了好一阵子却猜不出来,笑着说:“别说,秀儿整天不声不响地,肚子里还真藏了些锦绣。玉书,你说她猜的是什么?”
玉书说:“二嫂考的是你又没考我,是什么你自己猜呗!”
那文又问传杰:“老三,咱俩是一伙的,你帮嫂子猜一猜。”
传杰笑着说: “嫂子,你多机灵个人还用别人帮忙吗?”
秀儿说:“大嫂,我给你提个醒吧,这四句话说的都是人世间的事情。”
那文问道:“我见过吗?”
秀儿说:“你不光见过,咱这里面你年数最大,见得最多。”
生子在一旁插嘴说:“娘,头一句说的是不是太阳?”
那文说:“怎么见得是太阳?”
生子说:“你看,不是说大哥天上照耀吗?在天上照耀的不是太阳是啥?”
那文说:“你个傻小子,猜梦儿都是拐着弯说话,能直来直去吗?肯定不是太阳。”
那文一拍脑门说:“对了,人世间像太阳那么照耀的只有皇上!秀儿,你说嫂子猜得对不对?”
秀儿笑着说:“对不对全叫你说了,下面那三句呢?”
那文一听以为自己真猜对了,说:“下面?下面咱就往下顺呗,二哥大声吼叫,说的是大臣,对不对?三哥四处乱跑,说的是小芝麻官,对不对?”
秀儿将她军说:“那四哥呢?”
那文又想了想说:“比小芝麻官还小的那是什么呢?整天还泪水滔滔那不就是最没有身份、最没脸面的草民吗?”
秀儿大笑说:“嫂子,你精明了半辈子,今天看来还不如生子脑瓜子快呢!大哥天上照耀,说的就是太阳;二哥大声吼叫,说的是打雷;三哥四处乱跑,说的是刮风;四哥泪水滔滔,说的是下雨!”
玉书在一旁拍着巴掌说:“对,二嫂这么解释太对了,大嫂赶快喝酒吧!”
那文说:“喝就喝,不过咱有言在先,秀儿,你这个梦儿也就太土气了。王府的酒席宴上,从来没有猜这样梦儿的。”
玉书笑着说:“大嫂,你老把咱家和王府比,比来比去丢人了吧?”
在众人的笑声中,那文喝了一盅酒。
一辆黄包车在四味楼前停下。车夫回头对车上的客人说:“四味楼到了,哈尔滨最有名的鲁菜馆子。”
客人下了车,是个清瘦的青年,神情里却有一种隐藏不住的忧郁。这个青年就是当年秀儿在放牛沟救回来的日本少年龟田一郎。
一郎问车夫:“这里有打卤面吗?”
车夫说:“哪家鲁菜馆子没有打卤面啊?”
一郎付了车钱,抬步上了四味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招呼跑堂的伙计说:“给我来碗小碗的打卤面。”
伙计说:“这位爷,咱四味楼从来都是大碗面,但保证价钱公道,您要不还是来大碗的吧?”
一郎却固执地只要小碗。跑堂的应承下来,一闪身进了后院,见秀儿正和几个老婆子在择菜,过去说:“二奶奶,有件事问你。”
秀儿说:“啥事,说吧。”
跑堂的说:“来了位客人,点了打卤面,偏要小碗的,咱四味楼从来没有上小碗的规矩。”
秀儿说:“少收点儿钱就完了呗,怕啥?”
跑堂的又说:“二奶奶,俺觉得这人不大地道,不光因为他要小碗面;他说自己是山东人,可是俺听那口音又不大像,俺怕他又是来刁难咱四味楼的。”
秀儿笑了笑说:“多少年没有上四味楼闹事儿的了,怎么这么巧,今个儿就叫咱碰上了?给他上小碗的打卤面就是了。我一会儿叫大奶奶去看看。”
秀儿择完菜,去找那文,那文却出了门。秀儿只得自己到了前厅,只见一郎端着那小碗的打卤面,吃得正香,没等吃完回头喊道:“跑堂的,再来份大碗的。”
秀儿远远地望着一郎,觉得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跑堂的将大碗的打卤面端上来,问道:“先生,这打卤面味道还好?”
一郎连连点头:“地道!真是正宗的山东打卤面,有黄花菜、蘑菇,还有咸肉片,味道真美!”
跑堂的说:“您是山东人?”
一郎点点头说:“可以说是。”
跑堂的说:“可是听您的口音,倒不大像。”
一郎笑了笑,不再言语,低头吃面。
秀儿渐渐转到一郎面前,轻声道:“先生,您贵姓啊?”
一郎抬眼瞅了一下秀儿,说:“免贵姓桂。”
秀儿轻轻笑了说:“听着挺别扭,是哪个贵啊?”
一郎说:“桂花的桂。”
秀儿又问道:“和你打听个人,不知认不认识?他是个日本人。”
一郎一愣,再次抬头,盯着秀儿说:“你说,他叫什么名?”
秀儿嘴角带着笑意说:“龟田一郎呗。”
一郎愣了,直直地瞅着秀儿,忽然一阵惊喜说:“你是不是秀儿啊?”
秀儿确认了一郎的身份,扑哧笑了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那条命还是俺捡的呢!”
一郎腾地起身,一把抓住秀儿的手说:“秀儿,我怎么就没认出你呢?你怎么在这?”
秀儿说:“我怎么不在这儿?这四味楼就是咱家开的。”她轻轻推开一郎的手。
一郎的脸红了,说:“是吗?咱爹咱娘呢?”
秀儿说:“前两天,大哥陪他们回山东老家了。”
一郎说:“秀儿,”他赶忙又改口说,“我应该叫你二嫂吧?”
秀儿说:“对啊,俺和传武成亲的时候你不还在咱家吗?一郎,你怎么还要小碗的打卤面呢?”
一郎说:“怕味道不好,要多了就剩下了。”
秀儿说:“为啥单点打卤面呢?”
一郎说:“那年,我过生日,咱娘给我做的就是打卤面,那是我头一次吃山东的打卤面,也是味道最好的一次打卤面。这么多年,再没吃到过那么好的打卤面,今天总算又找到了!”
秀儿把一郎领进后院。一郎说:“这么气派的院子啊!记得当年咱家在放牛沟就是那么几间茅草房。”
秀儿说:“是啊!和现在比,那时不差远了!一郎,刚才你怎么说自己姓桂花的桂啊?”
一郎笑笑说:“老和中国人做生意,说自己姓龟田,觉得别扭,我就改了。”
秀儿说:“你爹你娘现在在哪儿啊?”
一郎说:“那年从放牛沟出来,我随父母去了天津,后来他们先后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秀儿叹一声说:“咳,一郎,你这半辈子也挺苦啊!”
一郎说:“还行吧!眼下在天津开了个商社,这回来哈尔滨一是找点儿生意做,更想的是找找咱爹咱娘。真的,这些年,老是想再见见咱家这些人。”
二人来到一扇窗前,一郎问道:“这是谁的屋子啊?怎么大白天还遮着窗帘?”
秀儿说:“俺和传武的。”
一郎问道:“二哥现在干什么?”
秀儿说:“当兵呢。”一郎说:“你们的孩子也挺大了吧?”
秀儿苦笑说:“哪有孩子啊?”
一郎看了看秀儿,想说什么又改了口说:“记得小时候二哥脾气大,胆子也大,对吧?”
秀儿说:“现在也还是那样,这又好几年不着家了,跟着军队今天关里,明天关外,听说现在在北平呢。”
一郎听出了秀儿的话中似有无限隐情,安慰道:“当兵的规矩严,哪能随便往家跑啊!”
秀儿一声细叹道:“是啊,连咱爹咱娘都勒不住他,就更别说俺了。”
两人相视一笑。
3
山东龙口港,天上下着小雨。下船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下舷梯。
传文背着大包小裹,领着朱开山和文他娘从舷梯上下来。
望着飘飘洒洒的细雨,传文说:“爹,咱是不是找一个大一点儿的饭庄,歇下来吃口饭?”
朱开山说:“上什么大饭庄,大饭庄闹哄,找个小店吧,清静。”
三口人下了大街,拐进小巷,进了家小酒馆。朱开山推开门,酒馆里冷冷清清。
跑堂的迎上前,请朱家三口人坐下,问道:“三位要点儿什么?”朱开山说:“烫壶老酒吧!”
跑堂的说:“对呀,这样的天气喝点儿老酒驱寒,解乏,菜来点儿什么?”
朱开山说:“就要点儿家常的,你看着捣鼓吧!”
跑堂的答应着进了后厨。
什么地方传来吱吱呀呀的二胡声,当着朦胧的夜雨,声调有些悲泣。
传文说:“这小店还有卖唱的吗?”
朱开山说:“卖唱哪有拉这个动静的,这是悲调《苏武牧羊》。”跑堂的端上酒菜。
朱开山问道:“爷们,这是什么人在拉呀?”
跑堂的说:“是俺家老掌柜,他没事好拽巴两下子。”
正说着二胡声断了,后厨的门帘撩起来,摸摸索索走出一位老人。
还没等朱开山开口,那老人先搭了腔说:“是从关东回来的吧?”
朱开山一愣问道:“老人家,您怎么知道?”
那老人说:“闯关东的人,回来的时候脚底下都带股子风啊,急卡卡往家奔的风,和走的时候不一样。”
文他娘问:“走的时候是什么脚步啊?”
老人摸摸索索坐下来说:“什么脚步?那是迟迟疑疑拿不动腿,不愿离开故土呀。”
文他娘仔细打量老人一下,想起来了,高声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隆福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