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落茶盏,轻轻走回杨柳风身畔,刘珩爱怜地拂理乌丝低声道:“一路上累不累?”说着,已牵起素手向锦榻走去道:“快来躺着歇一会。”
杨柳风顺从地相随着坐到床边,却轻轻按住他欲替她宽衣的手。
刘珩正待抬眸询望,身侧的人儿已沉默地枕上他的肩头。
他不自觉地抬手轻抚着杨柳风的脊背——虽然只是安静地相偎,但他却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深切依赖。
没有理由,他就是能察觉到,那颗始终独立而柔韧倔强着的心在这一刻如此真切地依附于他,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与不安。
一种沉甸甸的甜暖充盈胸臆,刘珩垂首轻吻着她的额,柔声道:“没事的,别担心。”
杨柳风低低地“嗯”了一声,垂睫微阖双眸,若有似无地轻蹙着的烟眉间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怠。
静默无语,刘珩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沉浓的疚痛,不是来自他自己的心底,而是源于身侧的人儿。
他蓦然一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意相通”么?他竟然能够如此真实地感应到她的内心,无须言语,无须揣测。
“风儿”
劝慰的话未及出口,刘珩便被叩门声打断。
羽睫一颤,杨柳风已微带不舍地坐直身子,垂首咬着粉唇。
“姑娘,我家少爷有请。”
那红裙丫鬟的声音清脆响起在门外。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刘珩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走吧。”
相携推门而出,那红裙丫鬟却拦道:“少爷只说请姑娘一人前去。”
杨柳风烟眉一蹙,正待启唇,刘珩却已扬声接道:“如此也好,我正想再多歇一会。”他含笑迎上水眸诧望,疼宠地轻嘱道:“小心慢走,若累了,就早些回来歇着。”
杨柳风微一踌躇,方才垂睫低声应了,随着丫鬟们款款向院外走去,未几步,却又驻足回眸,见刘珩含笑抬颌示意,她方才安心转身而去。
一晌,穿廊越阶之间众丫鬟也是未敢大意,陪着千万分的小心殷殷扶护,惟恐有所闪失。
第78章 第二十六章 对玉音圆解铃霾(中)
对玉堂,虽说奢靡之风不改,但许是主人用来招待贵客之所,因此陈设布置倒也显得庄重大气,少了许多俗恶造作。
方瑾衣袂翩然,朗润如初,已不知在门外相候了多久,此刻见一行人等安步而至,遂微笑着趋迎上前。
“劳动方大人久候,风儿死罪。”杨柳风行至他跟前盈盈欲礼。
方瑾忙相扶道:“今日相邀原只为叙旧,何必因这些繁文缛节冷淡了昔日情分?”
“方大人达而不忘故旧,高义堪敬,只是,风儿岂敢自忘根本造次尊卑恃娇作态?”
方瑾闻言淡淡一笑,并不接话,只殷勤相让。
延至堂中,屏退仆婢,只留下彤墨侍候在侧。
茶过一巡,方瑾放落杯盏,含笑问道:“未知解铃轩是否尚堪得恰风儿雅趣?”
杨柳风淡然抬眸道:“方大人有心眷顾,风儿岂敢妄言挑剔?”
方瑾瞥了一眼彤墨,仍旧笑着道:“风儿不必顾忌多虑,彤墨与我亲若手足,有话但说无妨。”
杨柳风垂睫一笑道:“方大人面前风儿岂敢欺隐?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愿闻其详。”方瑾肃容道。
“轩本无铃何须解?”
“人应有恨直待平。”
杨柳风微微意外地一怔,抬睫正迎上方瑾浅笑吟吟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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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珩静静地独坐在解铃轩中,没有任何丫鬟仆婢来招呼侍奉,但或许这样的冷遇对于如今的他更是求之不得。
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人竟然自喻为解铃人,夺爱之心昭然若揭,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还如此宽怀地放任她单独去会那个情彰意明的人。
刘珩微微皱眉: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人?
曾经,他可以为了寒窗士子的一念痴想而不惜设计谋命;曾经,他可以为了落魄皇嗣的一句直言而不惜假公施杖;也曾经,他为了只字片语中的隐隐情愫而故意将那人父子两个远谪北寒受尽颠簸。
过去,只要是旁人一点点的觊觎可能,都会让他妒怒怀恨,而今,却是在洞彻那人的所思所想之后,竟依旧坦然处之,不仅心头宁和无虞,反倒有一种安然自得的放松。
是不爱了吗?不在意了吗?
刘珩失神地摇首:他敢说自己比以前的任何一段时光都爱得更深切,只是,为什么却少了那样深浓的妒恨?
千思难解,却惹得无限往事起伏心头,时光就这样悄然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为隐隐的饥饿打断了思绪,刘珩这才想起,自黎明起延医诊脉,至今尚且粒米未进,算来此刻也该是午饭时间,杨柳风却仍去而未返。他环顾房中,除了一壶冷茶,并无半块糕果,扬声唤人也杳无应答。
刘珩哂然扬眉:如此稚鄙的手段未免令人好笑。
推门而出,但见一地黄花满院凋树,秋阳薄暖金风轻寒,缓步其间,呼吸着浅芬暗香,他不由神清气朗疑思顿消。
骤然,刘珩的右肩似被什么轻轻一触,侧目时,却是一片形如巴掌的落叶,恰似一只人手顽皮地拍落在他的肩头。
拈过枯叶莞尔一笑,仰首,只见漫天尽是纷扬飘舞的斑斓落叶,瑟瑟萧萧,翩翩跹跹,少时的记忆跃然眼前:刘珩曾经最喜欢一套叫做“拂英掌”的掌法,每年飘叶飞花之季总忍不住要练上几度,一则,用于检验自己运掌御气的功力,二则,这一套掌法非要配上落英残叶才更显气韵。
想起自去岁至今不是耽于战事就是缠绵情爱,一身武学竟然荒废了甚久,刘珩顿时不觉技痒,抬腕掷起手中枯叶,轻笑一声,掌势轻扬,但如西风骤烈,漫天飞叶竞相随流而舞。
斑斓的落叶在掌力的控制下如五彩神龙,时而腾翔半空,时而席卷一地,所过之处残红败叶无不尽收,倏而双虬乍分,忽而一蛟独跃。
兴起处,刘珩一声长啸尽吐胸中郁结,错双掌收劲势,任由花叶如雪般在身前洋洋洒落,抬手拈至眼前的,仍是先时飘到他肩上的那一片枯叶。
凝神片刻,他才淡然一笑道:“什么事?”
身后,红裙的丫鬟惊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收拢骇惧颤声道:“少爷少爷有请。”
刘珩微微一笑,丢开手中落叶,转身对着犹自怔忪的丫鬟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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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玉堂,一桌丰盛的肴馔已然微凉,两支莹润的象牙箸却依旧端正地摆着,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任由面前的脂玉碗中装满盛布的珍馐,杨柳风却始终谨身而坐,不言不动。
方瑾放下牙箸轻轻叹了口气道:“今时已非昔日,风儿何必处处为难自己?”
“正因为今非昔比,更该安常守分。”杨柳风语声淡淡。
“若是常移分改了呢?”
“世事几易,我心依旧。”杨柳风忽然抬眸幽幽一笑道:“风儿的意愿早已昭然,以卿懂了,大人没懂。”
方瑾怔了怔道:“风儿是说莲”
“莹静真琪树,分明对玉堂。'1'”脚步声和着刘珩的朗吟声打断了堂内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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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刘禹锡《菊花》
家家菊尽黄,梁园独如霜。
莹静真琪树,分明对玉堂。
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装。
粉蝶来难见,麻衣拂更香。
向风摇羽扇,含露滴琼浆。
高艳遮银井,繁枝覆象床。
桂丛惭并发,梅蕊妒先芳。
一人瑶华咏,从此播乐章。
第79章 第二十六章 对玉音圆解铃霾(下)
方瑾蹙眉抬首间,刘珩已然转入堂中,一瞥之下已是了然于心。
杨柳风闻声起身,趋迎了几步,早被刘珩箭步上前扶住,他眸底带着疼惜轻责,口中却含笑柔声道:“有劳娘子久候。”
杨柳风欠身低语道:“风儿失仪,还请官人见谅。”
刘珩一笑,未及应声,已听得方瑾道:“王爷既然来了,就请入席吧。”却是神情微倨,并不起身相迎。
刘珩也不抬眸相顾,只携着杨柳风的手踱至席前。她执意让出上座,刘珩也并不推辞,好整以暇地撩袍而坐,也不待相让,便自执箸为杨柳风布菜,俨然反客为主。
方瑾眸色幽沉,看不出喜怒,只抬颌示意仆婢为杨柳风另添碗筷。
这一顿饭气氛奇诡异常:刘珩殷殷劝布旁若无人,方瑾沉默无声自酌自饮,杨柳风却只是垂睫诺诺略显无奈。
好容易待到刘珩认为杨柳风吃得够多了,满意地罢手停箸,仆婢们方才上来收了桌子、呈奉茶水,这一次倒是没有缺了刘珩的一盏。
方瑾悠悠放下茶盏,随口道:“风儿身怀六甲,自需多加调养,如今颠簸了这半日,想来已是倦累,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容我和王爷单独叙叙旧。”
杨柳风微微欠身道:“方大人爱惜眷顾风儿受宠若惊,不过,主从有别,风儿岂敢擅自离席?”她顿了顿道:“况且故友相逢原为乐事,风儿倒并不觉得累。”
方瑾缄口不答,只是瞥了一眼刘珩。
淡淡一笑,刘珩接口道:“虽为乐事,但也须斟酌轻重,风儿固然不累,孩子却未必不乏,身为人母岂可任性而为?”
杨柳风抬眸方欲启唇,刘珩却已是半哄半劝地扶她起身,递过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道:“况且,也不是今日就要作别,有多少话睡醒了再说也是一样的。”
水眸微带忧色地抬望,转睫又瞥了一眼沉然不动的方瑾,杨柳风终于轻轻应了一声“是”,向着方瑾遥屈一礼,一侧的丫鬟便已机灵地扶过她,姗姗向外而去。
站在门口目送着佳人依依远去,直到花树尽掩淡影,刘珩才收回缱绻的目光。
“想不到王爷对风儿姑娘倒是痴执未改。”方瑾的语声沉沉自身后响起。
微寒一笑,刘珩哂然道:“瓦砾焉知磐石意?”
方瑾恻恻接口道:“丝萝'2'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