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看着她开始读第一章。没多久,她的眼皮就垂了下来。她合上书。
“你能为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念给我听,随便念书中一段。以前尼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
“怎么了?”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在睡觉前尼克经常大声地朗读给我听,书籍、报纸、杂志……什么都读。那是我最难忘怀的一段时光。”
“我读得很糟,”他坦白说,“我念书的声音就像在读犯罪现场鉴定报告。不过,有几件案子我还记得……都相当精彩。干脆,我讲几个现场故事给你听,怎么样?”
“真的吗?”她欠身脱掉深蓝色的警察上衣,解下藏在上衣下面的防弹背心丢到一边,她里面只穿了一件网眼T恤和运动胸罩,于是她又穿上警察制服,躺回沙发上,拉起毯子盖在身上,侧身蜷成弓形,闭上眼睛。
莱姆操作电子控制器,把室内的光线调暗。
“我总觉得发生死亡的地点具有非常迷人的特性,”他开始说,“它们像圣地一样庄严神秘。我们总是关心那些大人物死在什么地方,但对他们是在哪里出生却并不在意。比如约翰·肯尼迪,每天有上千人到达拉斯的得州图书仓库【注】参观凭吊,但有多少人会想到去波士顿的妇产医院朝圣?”
【注】: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地点,现已改为肯尼迪纪念馆。
莱姆把头靠在昂贵柔软的枕头上。“你觉得无聊吗?”
“不,”她说,“你接着说。”
“你知道我一直对什么感到好奇吗?”
“告诉我。”
“多年来一直让我着迷的是——骷髅冈【注】。那是两千年前的犯罪现场,是我一直想去做现场鉴定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们不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但是,我们真的知道吗?我们了解的所谓事实,都是目击者告诉我们的。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永远别相信目击者。《圣经》上记录的事不一定就是实际发生的。证据在哪儿?我是说物证,比如那根钉子、血迹、汗水、长矛、十字架、醋,以及鞋印和指纹。”
【注】:古代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小山,耶稣在此被钉于十字架上而蒙难。
莱姆把头稍稍向左侧了侧,继续说着有关犯罪现场和证物的话题,直到萨克斯的胸口渐渐开始平缓起伏,几丝下垂的红发随着她的鼻息来回飘动。莱姆用左手食指轻轻触动电子控制器,把所有的灯一一关上,他自己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天边晨曦初露。
卡罗尔醒过来,通过头顶上隔有细铁丝网的玻璃窗,看到破晓的微光。佩妮,我的宝贝……然后她又想到隆尼,想到她所有的财产还留在那间恐怖的地下室里。那些钱,还有那个黄色背包……
不过,绝大部分时间,她还是挂念佩妮。
有什么东西把她从时断时续、噩梦连连的睡眠中唤醒。是什么呢?
是她手腕的疼痛?它仍然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管风琴音管的轰鸣,以及一阵扬起的合唱声又一次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就是唤醒她的声音。音乐,嗡嗡回荡的乐声。这座教堂并不是废弃的,这里还有人在!她对自己笑了,有人会……
此时,她想起了那颗定时炸弹。
卡罗尔从档案柜背后望过去。那个装置还在那里,就在桌子的边缘,随时有可能跌落。它的制作很粗糙,又宽又厚的胶带、胡乱缠在一起的电线、肮脏的玻璃瓶——这不是你在电影中见到的那种漂亮、闪光的小装置,但它却是货真价实的炸弹和杀人武器。也许是枚哑弹,她心想。在白天的光线下,它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
又是一阵音乐声响了起来,这一次直接来自她的头顶上方,还伴随着一些缓慢的脚步声。一扇门关上了,有人从那老旧、干朽的木制地板上走过,不堪重负的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尘土从地下室的梁柱顶端纷纷落下。
脚步声突然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上面的人又开始唱起歌来。
卡罗尔拼命地跺脚。但地面是水泥铺就的,墙壁是砖砌的。她试图大声尖叫,但声音却被塞在嘴里的东西闷住了。排练还在继续,庄严、有力的乐声回荡在整个地下室。
十分钟后,卡罗尔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眼睛又瞄向那颗定时炸弹。现在光线更加明亮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上面的计时器。
卡罗尔眯起眼睛。计时器!
这终究不是哑弹,计时器的时间设定在六点十五分,而时针指示出现在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
卡罗尔扭动身体,躲到档案柜的后面,用膝盖猛烈地撞击档案柜的金属外壳。但且不说她弄出的声响是多么微弱,在由上方传来、响亮地回荡在整个地下室中的《铃儿响叮当》的乐曲声中,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立刻被淹没了,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呼救。
第四部 变成骨头
改变过去,这是唯一可以与神对抗的力量。
——亚里士多德
第二十七章
星期日清晨五点四十五分至星期一下午七点
像过去经常发生的一样,他嗅到一种气味而醒来。
而且,就像许多早晨,他一开始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半倚在床头,试图凭感觉判断出这股熟悉的味道来自何处。
是清晨空气中的味道?是街上新铺的柏油?还是潮湿的石灰?他试图辨别出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味道,但他没有闻到。
他的思绪跳过她,继续思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清洁剂?不对。
库柏临时实验室的化学药水?
也不是,那些药水的气味他都很熟悉。
这是……啊,对了……这是白色符号记录笔的味道。
现在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先瞄了一眼萨克斯,确定她没从这里悄悄溜走后,就把目光转向贴在墙上的莫奈海报。那里正是味道的来源。在炎热、潮湿的八月清晨,朝露打湿了纸张,就散发出这种味道。
·熟悉犯罪现场工作
·也许有案底
·熟悉指纹
·点三二口径柯尔特手枪
·捆绑被害人的绳结很不寻常
·对“旧东西”极感兴趣
·称呼一位受害人“汉娜”
·略懂德语
·特别钟爱地下室
墙上挂钟煞白的数字显示五点四十五分。他的目光又回到海报上。他看不大清海报的轮廓,只能隐约看见一片纯白像鬼影般压在不那么白的墙面上,但那里破晓时分天空射下的充足光线,将大部分文字都凸显出来。
·双重人格
·也许是牧师、政客、社工或顾问
·鞋:不寻常的磨损方式,常常阅读?
·折断被害人手指时会听声音
·留下蛇骨羞辱警方
两只游隼已经醒了,他察觉到窗外有拍动翅膀的声音。莱姆的目光在那张一览表上来回移动着。在他在资源组的办公室里,他钉了十几块可擦涂的记事板,在上面记下每个重大案件中不明嫌疑犯的特征。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在室内不停地踱来踱去,眼睛钉着记事板,揣摩他们描述的这些人。
油漆成分、泥土、花粉、叶子……
·老旧建筑,粉红色大理石
他想起十年前和朗·塞林托一起联手抓获的一名珠宝大盗。那家伙非常精明。在警察局里录口供时,他暗示说,警方永远也找不到藏宝的地点,但只要警方同意为他减轻罪名,他就愿意把地点说出来。莱姆回答他:“是的,在藏宝地点这个问题上,我们确实遇到过一点小麻烦。”
“我早知道你们肯定找不到。”这个狡猾的窃贼得意地说。
“你看,”莱姆继续说,“我们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康涅狄克河畔一座移民农庄的煤仓的石墙里,大约在长岛湾以北五英里处。我只是说不准这座农庄是位于河的东岸还是西岸。”
当这个故事传开后,每个人用来描述当时嫌疑犯脸上表情的话都是:你他妈的当时一定就在现场。
也许这就是魔力,萨克斯,他心想。
·至少有一百年历史,可能是豪宅或公共建筑
他又看了看海报,然后闭上眼睛,把脑袋仰靠在那个豪华枕头上。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头一震,像是被人猛地一巴掌扇在脸上,那种触电的感觉就像蔓延的大火,一直蹿上他的头皮。他猛然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海报。
·对“旧东西”极感兴趣
“萨克斯!”他大吼,“快醒醒!”
她吓了一跳,急忙坐起身。“怎么了?怎么了……”
旧、旧、旧……
“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他简洁地说,“现在有麻烦了。”
萨克斯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莱姆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她跳下沙发,伸手去抓托马斯留在房里的医药包。
“不,是线索,萨克斯,是线索……我判断错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紧咬牙齿,认真地思考着。
她穿上衣服,坐回到椅子上,手指自然地伸到头发里,不停地搔抓。“什么,莱姆?什么地方出错了?”
“是教堂,它可能不在哈莱姆区。”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犯了个大错误。”
就像杀害科林·斯丹顿一家的罪犯一样,在刑事学上,你可能妥善盯住了一百条线索,但唯一遗漏的一条,却正是导致被害人遇难的原因。
“几点了?”她问。
“差一刻六点——不到一刻了。把报纸拿过来,查查各教堂举行弥撒的时间表。”萨克斯找到报纸,翻开教堂广告那一页,然后抬起头。“你的想法是……?”
“八二三对老东西很着迷,如果他想选择一座古老的黑人教堂,他不一定会只想到上城。菲利普·佩顿在哈莱姆区创办非美不动产公司是在一九〇〇年,在那之前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两处黑人聚居的地方,一处在下城,现在法院那片地方,另一处在圣胡安山。现在那里住的大部分是白人,但……哦,我他妈的到底是怎么想的?”
“圣胡安山在哪里?”
“就在地狱厨房往北一点,在西城。那个地名的由来是为了纪念参加美西战争的黑人士兵。”
萨克斯立即查阅报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