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六娘上月生日,正巧二老爷差府中管事送了一车礼品来,三老太太便挑了盒紫雪并一面泊来的银镜赏她。岑六娘特意打了根五福彩绳络子将银镜系在腰带上,时不时便拿着照照。小小一盒面脂托在手里在三娘和七娘面前转悠了半天,这才故作大方的让两人挑了一丁点抹手,足足显摆了大半月方才罢休。
岑三娘如她所愿摆出副羡煞极了的姿态。
她当然不能比划着说:“我家厕所的镜子都有两扇窗户大!我卧室的穿衣镜并排站两个人都不嫌挤的!我用的面霜都分早晚的”
她对镜子并不渴望,却记住了紫雪抹在手背上的润滑感觉。镜子可以不照,肌肤是需要保养呵护的。
“一定一定!”四老爷见岑三娘提了要求,就放心了。匆匆回去换衣裳。
消弥了一场祸事,还得了盒昂贵的面脂,岑三娘心满意足的回到院子。
忠心的百草
岑三娘刚走进院子,躲在门后的百草迅速关上门,跟着她迭声问道:“三娘子,四老爷没说什么吧?”
岑三娘早敛了笑容,摸着头发被如雾的雨浸的有些湿润,便不理她:“我饿了。”
“哎,你丫头没见三娘子头发都湿了!”许氏斥了百草一句,吩咐她拿布巾给三娘子擦头发,扭身走向茶水间:“三娘子换身干爽衣裳去,妈妈去给你煎两个荷包蛋垫着,回头去后门巷子里给你买碗鸡汤馄炖吃。”
许氏的关心让岑三娘心头暖洋洋的,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别忘了淋点豆油!”
百草给她擦着头发,心里七上八下的:“三娘子,四老爷说什么了?”
岑三娘漫不经心的望着院里墙角那株老梅。
梅树的树叶在雨水洗刷之后显得的分外青绿。树后是雪白的粉墙,青色墙基石上生出了层厚厚的青苔,古意盎然。
岑三娘想起这四个字就烦躁,便转开头不再看。
“三娘子,您别吓奴婢了。”百草软了声音求她。
许氏端着荷包蛋进来,月白布衫下的大胸脯隐隐起伏,十分迷人。
黄橙橙的荷包蛋煎得八分熟,淋着酱色的豆油,冒出股诱人的香味。岑三娘欢呼了声,接过筷子大口开吃。
见岑三娘故意不搭理自己,百草幽怨的嘟了嘴,麻溜的往地上一跪:“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把食盒故意砸四老爷脚边。”
岑三娘真饿了,两只荷包蛋几口便下了肚。她放了筷子,擦了嘴,这才笑咪咪的看着百草说道:“哟,咱们家百草若是能当上我四堂叔的妾,大喜呀!”
百草顿时憋得满脸通红,杏眼似要冒出火来:“谁稀罕做他的妾想吃嫩草,也不怕嚼到铁蒺藜豁了嘴!三娘子不带这样笑话奴婢的!”
“那你敢把食盒故意砸了?”岑三娘便提高了声音。
百草只比岑三娘大一岁。十四岁的身体像春天最早抽出枝头的一茬嫩苗,清新的用手一掐,肌肤就能出水。圆脸上没消褪的婴儿肥配上那双大杏眼,娇憨可爱。
岑三娘想,如果她是四老爷,她也愿意每天推开后院的院门,赏一赏和自家院子女人们不一样的花。
如果四老爷不是那么糊涂,如果四老爷真起了心思岑三娘心里生出一丝无力的感觉。
许氏一指头狠狠的点上百草的额头:“若是四老爷借机要讨你去呢?或者硬下心肠要打你板子,你让三娘子怎么办?”
百草直愣愣的回道:“打板子奴婢不怕。他敢来讨,奴婢便拿根绳子上吊去。”
无权无势,不能苟活,便只有一把子力气和寻死的决心了。岑三娘悲哀得两眼泛酸,望着百草鄙夷的骂道:“死脑筋,就只想得出上吊这条路?”
百草睁大杏眼,惊喜无限:“我就知道三娘子会有好法子的。”
岑三娘冷笑,一盆凉水浇了过去:“我会有什么法子?当妾有什么不好?瞧瞧隔壁院子里的妾室,吃香喝辣,四堂婶出了名的大度贤慧,我四堂叔纳了六房都没见她皱过眉。再说了,你当了妾每月还能接济我和奶娘把日子过好一点。就这么一根绳子上了吊,没给我赚一两银子,还叫我倒赔床草席雇人把你拉到乱葬岗去,我亏不亏呀?”
百草呆了半晌,居然开始考虑:“奴婢如果当妾的话,月例有四两银子。奴婢死了还要三娘子买床草席雇人扔乱葬岗奴婢去寻死,倒不如当个妾。月例银子还能攒下来给三娘子。”
岑三娘一窒。一瞬间,一种酸涨的情绪涌上了她的胸口。
百草五岁时家里遭了水灾卖给了人牙子,被岑家买来做丫头。几年过去,百草对自家的情况早就记不清了,把岑家当成了自己家,压根儿就没有赎身做自由民的念头。
许氏是岑三娘母亲李氏的陪嫁丫头。先前嫁了家里的下人,孩子出生才三天就夭折,便做了她的奶娘。后来丈夫死了,便一心一意留在岑三娘身边。
许氏和百草和这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主仆观念根深蒂固,且忠心。
岑三娘可以不要她们,而她们只要留在她身边一天,也会忠心她,侍候好她。岑三娘毫不怀疑,如果生无分文,奶娘许氏和百草哪怕去讨饭也要先喂饱她。
这份忠心让岑三娘经常提醒自己,她有一碗饭,哪怕她能吃大半碗,她也必须留出小半碗。分一份给奶娘许氏,一份给百草。
岑三娘眼睛微红,瞪着百草骂道:“你是签了死契的。我不让你死,你怎么敢自作主张寻死?送不送你做妾,也是我作主。你成日里在胡思乱想什么?”
百草满脸羞惭,低着头认错:“奴婢错了。三娘子训的有道理。奴婢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万事都有三娘子作主呢。”
看她这模样,岑三娘无语之极。她若拉着百草的手说众生平等,咱俩是好姐妹,估计百草会以为她中了邪。岑三娘只得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只是以后不许拧着性子胡来了。亏得是四堂叔,若被四堂嫂瞧见,一顿家法板子少不了你的!”
“我想起了隔壁院子的秋云”百草站起身讷讷说道。
四老爷想纳四夫人的陪嫁丫头秋云。没想到是个烈性的,叫了声不让夫人为难,一头就撞死在廓柱上。
听到动静,岑三娘和百草挤在门口扒着门缝看。一张苇席裹着从后门抬出来,只见着一头杂乱的青丝,半边血淋淋的脸。许氏过来的时候,两人转过身,都骇得面如白纸。
岑三娘想起那一幕也有些心悸,两世为人,她也是头一回见着。她不再板着脸吓唬百草,撇嘴说道:“四堂叔一门心思想着他的画眉,顾不得被你弄脏了衣裳。放心吧,他就算有那心思,也万没有向侄女讨丫头做妾的道理,堂祖母还要脸面呢。你呀,以后收敛点脾气,少给我惹麻烦!”
“是。”百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禁不住扬起了笑容。
“去买鸡汤馄炖。早饭被你砸了,我还没吃饱呢。”
百草高高兴兴的应了。
“买三碗回来吧。你和妈妈也一起吃。”岑三娘吩咐道。
百草转眼之间就把四老爷的骚挠抛在了脑后,雀跃着数了铜钱出了院子。没心没肺的样子让岑三娘羡慕之极。
如果有条大腿可以抱,自己也能像百草一样无忧无虑该有多好?三房曾经给了卖身契赶走了几个奴仆,听说无一不是哭得天都要塌了似的。没有主子庇护,生存都会艰难。其中有一个出了府门就一头撞死了。岑三娘似乎有些明白了。在这个人当牲口可以买卖的时代,自由其实是更高层次的需求。对于没有土地,没有银钱的最低层百姓来说,活着才是首要的。
许氏在岑三娘训百草的时候,便收拾了桌子,拿了针线簸箩,配着线绣补那件蓝青色百蝶儒衣。
岑三娘帮她穿针,不甚唏嘘:“今天我真是害怕”
寄人蓠下,哪能全由着性子来。岑三娘半点安全感都没有。
寄人篱下的原因
隆州岑氏在岑三娘祖父那辈时就分了家。岑三娘家是四房。
岑三娘的祖父和三房老太爷是亲兄弟。祖父祖母和三老太爷前后过世。三房老太太仍键在,膝下有三儿一女。三房的大老爷如今是隆州岑氏的族长。
李氏在岑三娘九岁那年被一场风寒要了命。岑老爷为原配守孝一年,伤春悲秋的病倒在榻上。还没来得及继弦生下个儿子支撑门户,便扔下了年仅十岁的岑三娘随妻子去了。岑三娘就成了四房的孤女。
父母相继过世,岑三娘觉得天都要塌了,守了一夜灵就发起高烧来。
三房帮着打理岑老爷的丧事。三房老太太见四房惨状喊了声可怜,接了岑三娘回府,嘱人请了大夫给她看病。
四房有三百亩水田,一百五十亩桑田,并二进宅院一座,两间店铺。在隆州城也算得上中等殷实人家。
三房老太太放出话来,怎么也不能叫四房断了香火。大老爷便开了祠堂,请了族老作证,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将三房四老爷刚满四岁的小儿子九少爷过继给四房。九少爷成年之前,三房替四房打理产业,拿三成收益作为管事的红利。
三老太太当着族老的面许诺。岑三娘以后住在三房,吃喝嚼用比照三房的姑娘。将来公中再给她出一份嫁妆。等过继的九少爷成年,便将四房的产业交给他打理,由他继承四房香火。
岑三娘病好时,这事已经定了。
三房过继了个儿子,出一份嫁妆和几年的嚼用,便将四房产业全部拿走了。还替四房延续了香火,照顾了孤女,事情办得体面漂亮,叫人挑不出不是来。
岑三娘初来乍到,瞅了眼自个儿竹竿般细瘦的胳膊,知道拧不过三房的粗大腿。
往好了想,她只需要混吃混喝等着嫁人开始另一种新生活。往坏了想,反正四房已有了嗣子,她若不听话,轻松一个病逝,三房连几年的嚼用和嫁妆银子都省了。岑三娘瞪着房顶精描细绘的承尘只想了一个时辰不到,做出了最现实的选择。
她叫来百草侍候,病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换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