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胜也意识到事情有麻烦了,连忙转了语气,说,等等,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她让你看一张照片?什么照片?你还记得清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周小萸对人有特殊的记忆能力,她所记不住的那个样貌,非常准确。她对齐天胜描绘说,大约二十多岁,一张圆脸,眼睛很小,鼻子艰挺很大,嘴唇很厚,右边鼻翼下面有一颗黑痣,额头上也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沉默显然不是周小萸的性格,但两人间的谈话 常常冷场,这既说明齐天胜是一个惯于思考却不惯于表达的人,也说明他是一个比较沉闷的人,就连周小萸这种交际花在他的面前,也有点诚惶诚恐。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仅仅是齐天胜开口,她才接话。从彼此间谈话的语气判断,两人应该非常熟,即使周小萸和很多男人上床这样的事,也并不是彼此间的秘密,甚至可以坦然地拿出来讨论。舒彦甚至有一种猜想,周小萸就像是齐天胜的一个工具,或者说,就像齐天胜手里的一枚棋子,齐天胜想怎么下就怎么下。那么,周小萸接触的那些领导会不会由齐天胜安排的?齐天胜将周小萸当成最好的性贿赂品,送给某些领导?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周小萸终于有些忍不住,说,我有些怕了。
齐天胜说,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周小萸说,这个舒彦不是省油的灯,她盯着这件事不放。那笔钱,又不是我的。我怀疑她拿到了那个人到银行汇款的录像,这种东西,一旦拿到法庭上,谁都知道我在说假话。
齐天胜说,你认为他们有机会上法庭吗?党代会一开所有的事情就过去了。
周小萸还是不放心,说,如果舒彦不肯放弃呢?
齐天胜说,你整天和官员打交道,却对权力的妙处一点都不了解。权力的强大,是你无法想象的。任何人,即使他的能量再大,和权力对抗,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历史上,和坤强大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结果,嘉庆只要轻轻动一下小指头,就死了。前不久俄罗斯首富被判刑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他富得连国家都要向他借钱,真正的富可敌国。他以为有钱就是老大,就想和权力叫板,结果呢普京只是一句话,他就到牢里去了。
周小萸说,玩权力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只看重眼前。
齐天胜说,眼前有什么问题?党代会一开 权力重建完成之后 你认为她还会那样傻吗?舒彦是个什么人?外面知道,她是个名律师,可在官场上,谁当她是什么?无非是权力的工具而已。权力可以用她也可以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以我看她是在犯昏犯傻,以她一个人的能力和权力对抗?我看她是不想混了。她经得起查吗,如果立案侦查她,我看她绝对够坐几年牢的,她能不怕?
周小萸说那为什么现在不查她?
齐天胜说,你呀,还是什么都不懂。说查就查?现在能查吗?她的情况和你差不多,搞不好比你还复杂,你也不想想,如果现在查你,会是什么结果?你如果把所有和你有关系的人,全都抛出来,整个江南省,还能有安宁吗?你和舒彦是江南省两个最特别的女人,舒彦比你更有心计,更会利用法律。她如果知道是什么人在整她,把所有一切都兜出来,那就一定是天下大乱了。你看过杨乃武和小白菜吧?一个小白菜,就让大清朝一大堆官员丢了脑袋。现在不一样?只要哪里出一件事,就可能有一堆官员被牵进去。
周小萸还是不解,那为什么以后可以?
齐天胜还真好耐性,解释说,为什么可以?原因很简单权力是一把伞。当权力这把伞,可以保护特定人的时候我们就不用担心她会乱咬出一些人。像这种人,一旦乱咬起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我们只有在保证她即使乱咬,也不会伤害某些人的情况下,才能雷霆出击。
这些话,令舒彦心惊肉跳。她也知道,自己决定站出来帮黎兆平的时候,便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令自己陷入巨大的麻烦。黎兆平出事后人们之所以对他避而远之,也正是看到了这种麻烦。但有预感是一回事,真切地知道人家要怎样对付自己,又是另一回事。齐天胜的这番话,说明一个事实,如今的她,并不是在和龙晓鹏战斗,而是在和江南省的一个权力场战斗。尽管她目前还不完全清楚这个权力场集中了一些什么样的人物,却也能想象,这股力量极其强大,大到了以省政府副秘书长,也只是其中一个马仔的程度,大到了以她一己之力,绝对属于鸡蛋碰石头的程度。
是不是要考虑一下自保,如果自保,能有什么办法和途径,她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共产党和国民党两方的军队赶往一个山头,最终,共产党的军队只是提前了几十秒钟,他们冲上山尖时,国民党的军队离山尖仅仅只有一二十米远。可仅仅只是这一二十米的距离,战斗的结果已经注定。
舒彦认为,面前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赛跑,看谁最先跑到终点。
真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撞进来的竟然是一场生死较量。
下午舒彦匆匆和王宗平见了一面。王宗平不太方便在办公室里过多接触舒彦,两人约在市委旁边的一间咖啡厅。舒彦将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告诉他,希望听听他的意见。可王宗平显得很谨慎,半点意见没说只是告诉她,随时保持联系。
告别王宗平刚刚坐上车,接到父亲的电话。晚上是她的婆婆六十八岁生日,两家人约好在馨泰园吃晚饭。一丝愧意如一朵淡淡的云,闪过舒彦的心空。想一想结婚都二十多年了,她在社会上广交朋友,不断地给不同人物过生日,但身边的人,除了自己的女儿,谁的生日她都没有记住。
生口蛋糕不需要她准备,好在她汽车的后尾箱里有很多小东西,便宜的贵重的都有,那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她这种职业就是如此,第一前提是交际,谁都不清楚自己下一刻会遇到个什么样的人,并且需要送出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所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有点空闭,便逛礼品店,凡是看得上眼的礼物,她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放在汽车后尾箱。有好几次,她去参加某位官员的聚会,去了之后才知道对方是带了太座的,她因此借着上厕所之机,回到车上,适时地拿出
一份恰到好处的礼物送上,普通朋友,很快就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赶到馨泰园之前,她去了一趟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将这束康乃馨和一条珍珠项链一同送给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的脸笑得一朵花儿似的。这么多年来,舒彦一直在外面闯荡,关顾亲情的时候不多。趁着这次老太太生日,她也就一齐表现,分别给父亲和公公各送了一块表外加一条烟,给母亲也送了一条项链,同时给自己的老公送了一条领带。
这是一个极其典型的官僚家庭。她的父亲,退休前是麻阳市的农委主任,她的母亲是麻阳市的原教委研究室副王任。她丈夫这边,稍稍显赫一些,公公的最后职务是雍州市政协副王席,现在还是挂名顾问,政协委员,婆婆是雍州市香海区原妇联主任。她的丈夫曹能宪,目前是省林业厅的副厅长,已经是第二任期了,一直都希望能够有机会转正。
吃过生日蛋糕,生日宴就算结束了,舒彦有很多事要去办,正想着大家早点散呢。可是,他们聊兴正浓,她也不好提走的话,只好耐着性子坐在这里。原来,他们是有目的的,话题很快转到了她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上。
这个话题,先由她的母亲提起。她问舒彦,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半个多月连个电话都没有,你心里大概早没你爸你妈了吧。
舒彦便撒娇,搂着妈妈的脖子,说,妈,看你说的,你也知道,我这个工作,每天就是和当事人见面吃饭,和法官见面吃饭,一天恨不得吃六餐饭。
父亲说不对吧。我听说你正在帮那个黎兆平?
舒彦意识到今天是场鸿门宴。这个话题肯定不能绕不能躲,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冲。她说是啊他是我的当事人。
父亲显然有点失去耐性,说,当事人?什么当事人不好找,偏偏要找一个双规案?
舒彦和父母说话从来没有好态度,对于父母过问自己的工作有些恼火,态度也就变了。我为什么不能找双规案?她说,双规案怎么了?不受宪法保护不受刑法保护?
公公开始说话了。在这个组合式家庭中,公公说话水远最有分量。如果说曹能宪或者舒彦今天还算有点成就,多多少少与这位老爷子的荫蔽有些关系,加上权力原本就增加一个男人的魅力,老爷子还没有最后退位,仍然属于高级官员,说话仍然在官场具有分量,在家里,自然就更有分量,简直是一言九鼎。
公公说,彦子,你爸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而是生活在不同的场之中。做生意的人,生活在生意场上,当官的人,自然就生活在官场上就算是农民,他们也有自己生活的一个场。人是群居动物,各自都有自己的圈子,这个圈子,既是他们生活的磁场保护场,也是他们的势力场。场是圈子,场同时也是文化。人如果离开了场,那人是什么?人就是动物,就是植物,肯定不是人。现在的社会现实,你知道得可能比我还多,但不一定思考得比我深,不一定看得比我透。你就说那些腐败案吧,官员中腐败的,真只是被抓的那几个人?远远不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有些人腐败被查被抓了,有些人腐败更大一些,却一点事都没有?因为他们善于隐藏?做得隐蔽?根本不是。原因就在这个场上学问也就在这个场上。这个场还把你当成场的一分子,自然就会保护你,就会珍惜你。相反,场如果觉得你成了异己分子,就会用尽一切办法把你清除出去。过去,要打倒某个人,有一句常用的话,叫自绝于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