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徒劳无益。
但事已至此,又想这些做什么呢?他不是完人。不过是自私的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听从本性,有欲有求。人再聪明,亦不过如花草鱼虫,朝生暮死,不如及时行乐,又何必疏通桩桩件件,骗骗自己的良心。
他对着大海轻轻摇头,仿佛在嘲笑自己,同时将烟在沙子里拧熄,起身往别墅走去。
太阳从海面上落下去了。天被染成了深紫色。冬月拉上了窗帘。有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站着,紧抱着双臂。她心中的恐惧与焦虑起起伏伏。尽管已有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此刻她依然觉得害怕。
其实,从元深吩咐让随行的阿珍当晚看护瑶瑶就寝开始,冬月就已经明白这天会发生什么。也明白元深为何不远千里带她来到这座陌生的岛屿。这所有的事情和之前他为她安排别墅,请医生、厨子、佣人照顾她生活,施舍龙虾、巧克力和按摩浴缸是一样的。他想要征服她,想从她身上找回些什么。
可这多么荒唐。她收下一千万,就意味着她与他之间只能是雇佣关系。他对她再好,给予再多,她也不会爱他。在他面前,她只能是一只容器、一张种植的温床。她没有灵魂和感情能够交付给他。
元深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瓶酒。他朝冬月微笑。冬月一颗心跳得剧烈,但她克制着,只显为平静。两人什么都没说。
元深自顾自地按响音乐,打开落地灯,又取来两只高脚杯。琥珀色的酒缓缓注入水晶杯中。他举起酒杯轻抿一口,样子笃定、自在,充满诗意。
冬月看着他。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营造气氛。元深感觉到冬月的目光在他身上。他感觉到她今晚的不同。他知道她有话说。但因为她从不叫他名字,也不知该如何叫他,所以只能等到他看她的时候,她才能跟他说话。
这天他就是不看她,就是让她等着。他期待着她能叫一声他的名字。他想听听她主动说话的声音,想听听她会叫他什么。但她只是静默着。她叫他什么都会显得太亲热,不符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声“哎”或者“喂”,都有太过熟络的嫌疑。所以她宁可沉默着,暂且忍着口中的话,等待着他目光的降落。
元深却只顾自己摆弄音响,选曲子,调整音量,再笃悠悠地举起酒杯喝一口。他让她等着。他在享受着她的等待。片刻后,他做完了手上的事情。这已是一间绝妙的爱的小屋了。他这时才将目光转向她,是很温柔、很深情的一暼目光了。
冬月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的分量太重了些,她接不住了,于是低下头。
“喝一点吗?”他将另一只盛着酒的高脚杯递给她。
冬月并不想喝,但仍接过来。她就那样低着头,看着水晶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轻声说道:“我想问问你,是否可以不通过常规的方式?”元深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冬月仍低着头。杯中的酒晃得更厉害了。她说:“我的意思是,可否通过别的方式?比较间接的方式。总之,我会怀上你的孩子。”她这时的解释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缺乏底气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睛在说:当然是有其他方式的,你我都懂得如何操作。接着她的脸上似
乎有了哀求:你能不能就行行好,放过我?总之我会生下你的孩子。我们没有必要非做那件事不可。
元深瞪着她,沉默许久都未有反应。他着实吃了一惊,接着心里升腾起一股窝囊。这股窝囊堪比十六岁的时候。他费尽心思,做了那么多事情,就为了讨她一点好,也是为了让她觉得舒服一些、自然一些,却没想到讨了这么大一个无趣。
她竟然一点都不领情。她竟然这么抵触他。她竟然还是不愿意让他碰她。突然间,他心里上来一团火,脸上却微微一笑,拿出一副特别流氓、特别不正经的腔调,说:“当然不可以。给你的一千万,包括这个的。”冬月感到一股莫大的屈辱。她差一点要哭出来,但她忍着。她是自取其辱,怪谁呢?她恨自己,怎么竟抱有那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他这些天来的行为给了她错觉?让她以为他是个绅士,是个好人。让她以为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让她以为这就是一件普通的代孕工作。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只做一块田、一张温床,而不做一个女人,一个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
冬月要求关掉灯。元深却把灯拧得更亮一些。冬月拼命地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得像个烈士。任元深一件一件脱掉她的衣服。元深这时才发现,她竟然穿了那么多衣服,一层又一层,繁繁复复。他心里的火又一点点蹿上来。她是故意的。她要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耻与下流。她要让他难堪。她答应为他生孩子。但她仍是要维持那最后一点清高。她全身的姿态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她只是来完成生育工作的,她对性这件事本身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他也休想通过这件事情来征服她。
元深真正地愤怒起来。这和他的初衷完全相反。他为何放弃正规的代孕机构?为何要找他曾经爱过的人?他就是不想让生孩子这件事变成生意。他受够了生意。他不希望放弃心底最后一丝浪漫情怀,不希望自己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来自陌生人。所以,他想与自己喜欢的人生下后代。冬月是他青涩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他想圆梦。他想他或许可以感化她。可她对他竟没有一丝感情,甚至充满抗拒。她回来的原因只有那一千万。只是为了那一千万。即便他知道是这样,仍不甘心,不放弃。这一个月来,他对她那么好,给她那么多照顾。做了那么多铺垫。那么尊重她,爱护她。给她那么多温暖。哪怕是块冰也该化了。可她的心竟然如此冰冷坚硬。她竟然在这样的浪漫之夜,提出用其他方式受孕。她不愿让他碰她。想到这里,他气疯了。
愤怒中,他狂野地对待她。你觉得你是来工作的,那就好好地工作。一千万呢,还想让我放过你?他的动作特别激烈,甚至粗暴。他像是在拿她报复什么。一直以来被他压抑隐藏的戾气统统爆发出来。为什么该我去死?为什么你们都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多么惨。我有那么多钱,可钱什么都买不到。就连你这样一个女人,我都得不到你的心。
他又想到了十六岁时,他怎样窝囊地结束了单恋。那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窝囊。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现在仍在让他窝囊。
他动作凶狠起来。他在想:当时碰都没碰你一下,你就委屈成那样。全校都轰动了。警察都叫来了。都以为我是禽兽,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今天我干脆就当一回禽兽,干脆就好好欺负欺负你。
你不是讨厌我吗?是不是连我看你一眼你都觉得恶心?我碰你一下手你都觉得脏了你?那你现在这样顺从地躺在我身下是为了什么呢?呵,就为了那一千万,你就忍得了这么大的恶心。以为你多么清高、多么玉洁冰清,原来不过是一样的。只要价钱够高,你还是可以出卖自己。你们女人全一个德行。全是为了钱。
没错,你就是在卖。不是一次,是一辈子。
生了我的孩子,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这么想着,他动作越发激烈。冬月忍耐着,一句抗议都没有。
只是,他想吻她,她拒不从。其他都可以,但亲吻不行。她转开脸。
他不放过她,扳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下去。他撬开她的嘴唇。她无处逃躲,委屈得泪水盈眶。他要她的身体,还要她的灵魂。这个男人是魔鬼。可她是自找的。是她自己要和魔鬼做交易的。
整个过程,冬月一直没哭,事后却抑制不住地落泪。她蜷缩在床的角落,拉过毯子盖住自己,背对着元深,不停抽泣。元深吃不消女人哭,心里有些不好受,起身离开了房间。
海边的风大起来了。远处有隆隆雷声。空气中都是潮湿的咸味。元深就那样站着,面对漆黑浩瀚的大海,心中泛起孤独与苦楚。适才那一场荒唐的性爱,热情消退之后只余无边无际的虚空与疲惫。
他开始怀疑,并憎恶自己。他到底是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这一切有何意义?找来冬月,让她生下他的孩子?他或许都等不及见到那个孩子。孩子也不会记得他。留下后代,多么虚妄。而他彻底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扰乱了一个原本平静的家庭。尽管他为他们带去财富。可他自己也已看到,钱买得来身体,买不来真心。财富不是幸福,或许倒是万恶之源。
是的,他就是个恶人。纵容一己私欲,凭权财为所欲为。衣冠禽兽。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所以他活该这么可怜,这么孤独。在这渺茫世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了,各种人事来来往往,热闹不已。他却再无机会获得真爱。他的真爱,已经永远失去。无可追悔。眼前只有现实的虚空与破碎。这样失落,这样寂寞,这样疲惫。他是一个罪人,希望得到宽恕,却不知该去向谁忏悔。不知那永恒的救赎在哪里。月亮被云遮挡。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冬月是否能怀孕,他这辈子都绝不再碰她了。一千万也一定会给她。又一声雷响。他对着越来越狂躁的海风,轻轻地说了一声:“冬月,对不起。”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他点上一根烟,把刚才的一切都忘了。
元深不知何时下的雨。他在那片沙滩站了很久,神思跑到遥远的时空,对现实世界丧失了感知力。待他知觉恢复,身边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他浑身湿透,犹如受到某种感应,猛然惊觉,转过身去。
离他数米远的地方,苏简汐站在那里。
他惊呆了,无法相信自己所见。那怎么可能竟是她?
他伫立在暴雨之中,连呼吸都忘了。
这定然是幻觉。这一幕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