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翻闹够决不罢休。这天他却很严肃,只举举酒杯,用英语简短地说了一句:“Life is short;seize the day。”有人起哄地笑两声,等着下文,却发现元深脸上毫无调笑之意,并且已经说完。
人们在刹那的迷惑中短暂地发愣:这样一句没有上下文的哲语是什么意思?还说得这样严肃而恳切。元深却不再解释,只微微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底下寂静了片刻,然后有人带头鼓掌并附和。众人再次闹哄哄地笑开了,互相看看的时候都不露疑惑。但他们心里多少都觉得,欧阳元深今天毛病不轻。
好在晚宴有沈庆歌撑场面,众人总算娱乐尽兴,暂且忽略了元深的寡言与反常。等到那只巨大的七层蛋糕被推出来,等着寿星吹蜡烛切蛋糕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元深竟然不见了。
彩色的烛油滴滴答答地落在肥腻的鲜奶油上。众人在片刻交头接耳后,只叹这位公子哥向来为所欲为,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告而别倒也不为奇。只有沈庆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元深必是心里有事。
窒息的感觉已持续了近一分钟,他仍潜在水底不愿浮上来。
恍惚间,他依稀看到她的面庞。冰冷的湖底,只有那一缕微光。她脸色苍白,却透着甜美温柔,惹人怜惜。即便随她一同长眠于此,他也甘愿。可她睁开了眼睛,恐惧而无助地望着他。透过那朦胧的微光,她望着他,渴求他,渴求生的希望。他奋力游过去,抱住她,托起她的身体,然后用尽全力带着她冲出水面。
静谧的蓝色泳池哗地响起一波水声。元深由水底潜上来,裹挟着一股爆破般的力量顶开水面。长达一分钟的窒息让他在破水而出的一刻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声音犹如强悍的雄性猛兽。
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清晰地记得那张脸,却没想到,会在这一天,毫无预兆地与她重逢,犹如命定的劫数。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天,就这样与她迎面相遇。
苏简汐这个名字飞一般地划过他的脑海。他随即甩一甩头,朝着岸边游去。他双臂交替划水,节奏不快,却沉着有力,每划动一下便往前游出去一大截。一如既往,他可以用一分钟的时间去想念她。但一分钟后,他要求自己用一秒钟就彻底忘记。
岸边,彼得已候着。元深踩着梯子上来,顺手抓起躺椅上的白毛巾擦干头发和身上的水。彼得在此等候已有片刻,必是有事通报。元深示意他说话。彼得凑近道:“林冬月找到了。”元深微微一怔,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随后面色平静地说了声:
“好的。”往更衣室走去。彼得紧随其后,问:“你想什么时候见她?”“见谁?”元深脚步没停,眼神是虚的,像是已经忘了几秒前在说的事情,心思已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彼得稍一愣,未及答话,元深却已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就明天吧。”“可明天沈小姐还”元深转头看了彼得一眼,意思是怎么这么啰唆。彼得马上住口了。快到更衣室了,彼得却还跟着。元深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他,脸上写着“还有什么事”?彼得略有犹豫,顿了顿说道:“深哥,林冬月的情况我打听了一二,我想你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一下”元深不说话,等他说下去。彼得再次压低嗓音,说:“她五年前就结婚了,女儿四岁,丈夫是出租车司机”“所以?”彼得一时语塞。虽说知道这位公子从来都胡闹惯了,但眼下这情形,他还是觉得有些为难,想了想,又说:“就在半年前,她刚刚流掉一个孩子。你知道,他们那种家庭,二胎,交不出罚款。”元深没有说话。彼得接着说:“那种家庭,情况复杂。深哥你何必去惹那麻烦?你若想要孩子,还愁找不到女人来替你生?你又何苦”彼得未说完,却见元深轻轻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别烦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泳池远端。沈庆歌不知何时来到此处,正朝他们走来。高跟鞋击打地表瓷砖的声音咯噔咯噔地响彻整个室内游泳馆。
到了面前,沈庆歌对元深微微一笑,说:“这么好兴致。”她一向懂得淡化情绪。元深在生日晚宴上悄悄溜掉。她应付一屋子客人忙得三头六臂,而后终于把客人都送走,又问了三四个佣人,才在泳池这边找到了元深。她心里是很有些火气的,但脸上没流露什么,一切都是淡淡的。
“突然觉得闷,下水放松放松。”元深敷衍了一句。“深哥、沈小姐,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彼得说。“你走吧。”元深挥了挥手。沈庆歌这时看了彼得一眼,眼神有一点不客气,意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刚才在这里说些什么。沈庆歌对底下人的手段之一就是这种偶尔流露的不客气:你们在搞什么花样我一清二楚。我可以不责问、不追究,但你最好识相,休要得寸进尺。这招有一定威慑力,胆小心虚的
人扛不住这么笑里藏刀的一瞥。彼得颔首低眉,几步退了出去。沈庆歌将目光投回元深脸上,本想再看看究竟,元深今天遇到的大事是什么。可她从他脸上看到的只有疲惫和无聊。
苏简汐回到公寓,一副丢了魂魄的样子。裴芳惊呼:“一趟面试八个钟头!亲爱的,你要再不回来我都要报警了。”简汐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扑通一下坐到自己的床铺上。“发生了什么事?弄到这么晚。”简汐无言,低着头脱掉外套,对裴芳咋咋呼呼的关切无动于衷。“啊,你喝酒了!”裴芳凑近,“是什么让无辜少女一夜堕落?”简汐仍是缄默,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仿佛没有听到好友的问话。“嘿,到底怎么了?面试如何?”“没戏了啦。”简汐轻轻地说,抬脚一只一只脱掉皮鞋。崭新的高跟鞋穿了一天,脚趾已经磨出泡了。“面试不顺也不用去酒吧买醉啊。天涯何处无芳草。”裴芳坐到简汐旁边。简汐淡淡苦笑,“没有去酒吧。只在楼下…喝掉一罐菠萝啤而已。”看到简汐终于露出一丝笑,裴芳松了口气,拍拍简汐的肩膀,说:“好啦好啦,是他们没眼光。如此美女加才女,二十四岁硕士毕业,还是名校双学位。他们不选你是他们的损失。后面会有大把好工作等你挑。”简汐看着裴芳,知道她也只是随口安慰。裴芳若真信自己所说的,为何怀揣本科硕士学位还要继续攻读博士,不去面对社会?简汐低下头,抱住自己。
“好啦,振作点。忧愁是罪过。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裴芳仍在絮叨,却忽地发现简汐已蜷缩着抱紧双腿,脸埋在膝盖间,正无声抽泣,肩膀轻轻抖动。
裴芳怔住了,看着简汐,有些担忧,有些害怕。
静默片刻,简汐抬起头来,泪光粼粼地看着裴芳,幽幽问道:“你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吗?”裴芳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好奇。不用听下去她也知道简汐遇见谁了。这世上能让苏简汐掉眼泪的恐怕也只有那个人。
原来她失魂落魄,在外面游荡一晚上,还坐在便利店门外的石阶上喝掉一罐菠萝啤,不是为一份工作失落,而是为了那个人。四年了,她竟然还是不能忘掉那个人。都说初恋是女人最难忘、最难放下的,因为那是最甜、最美的记忆。可如果那种记忆是一生的魔障,倒不如没有更好。裴芳叹口气,有些怜悯地看着简汐,轻轻地说:“你现在已经有李先生了。”是啊,李安航。简汐发着呆,眼睛望着地板,目光似盲人。而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却让一双眼睛格外盈盈动人。
“嘿,苏简汐,你听好。”裴芳双手放在简汐的肩上,将她轻轻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本人裴芳,活到二十五岁,没见过比李安航更靠谱的男人了,正派,体贴,相貌堂堂,年轻有为,大学教师、津贴丰厚,还有寒暑假。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心真意地爱你,要娶你。天哪,我要是有你苏简汐一半的幸运,我现在一定心满意足、欢天喜地,恨不能立刻拜堂成亲,回去当几百个名校高材生的师母,才不在这里哭哭啼啼想念什么初恋情人呢。”简汐看着裴芳,无言以对。
裴芳用力在简汐双肩上按按,“你给我好好的,嗯?听我的话,忘
掉欧阳元深那个人渣。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们分手的时候,他怎么对你说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热热地在简汐脸上流淌。四年前分手的那幕仍然历历在目。那一场瓢泼大雨,元深在雨中对她喊的最后一句话,她怎么会不记得?
“你滚吧!快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四年来她无数次忆起那一幕,无数次温习元深对她喊的这句话。每一次还是会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说再也不要见到她。可今天,他们竟这样毫无预兆地相见了,在他的公司,在一次失败透顶的面试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无法想象会有比这更糟的场景让女人与初恋重逢。
“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跟他在一起有你苦吃,有你罪受。有钱又如何?钱这种东西,够花就好,太多反是负担。钱太多的男人,有几个好的?唯有体力过剩、思路又不清楚的女人才去跟富豪们斗智斗勇。要图实惠与安稳,就嫁李安航这样的男人。古人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裴芳还在说,简汐的神思却已飘远。她并不是为了钱才爱元深,这点裴芳清楚地知道。裴芳知道所有的故事,知道她与他如何相识相恋,如何遗憾分手。她爱他,不因为他是谁,只因为她从他身上得到的感应,那种天地万物间一男一女互相吸引、倾心相爱的感应。他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劝有何用?感情的事情,都在自己,旁人说再多也无用。裴芳自然是为她好。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又如何是好?
裴芳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朦胧。简汐恍恍惚惚,湿润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球上。那只水晶球始终摆在那个位置,四年来,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