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上有人让座给她。她浑噩僵滞,不顾道谢,只扶着肚子恍恍坐下。雨水汗水顺着额角滴淌。颠簸了一个半小时,她抵达城南的家。
还未上楼,她便知这一趟白跑。三楼那间小屋漆黑一片。不甘心,还是上楼去。打开门,一屋子灰尘狼藉,显已久无人居住。
这哪里还是一个家?
楼道里袭来不知哪家煎炸咸带鱼的声色气味,闹哄哄的,又香又臭又咸又腻,呛得人咳嗽。那些穷乏鄙俗、安全正常的家啊,多么惹人羡慕。他们也曾是这芸芸众家的一分子。一家人洗脸刷牙喝粥拍蟑螂炸咸带鱼,多么穷乏鄙俗,多么安全正常。唯有那样一个家才具有最顽强的生命力与求生意志啊。
可如今,只余眼前这阴森冷暗的黑屋子。家已死。留下青冢一堆。
呆怔片刻,她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抽屉,摸索到两把崭新的钥匙,而后下楼,扬手拦下出租车。
雨更大了,一片滂沱。
天完全黑了。雨水哗哗地倾倒在玻璃窗上。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只由着司机带她穿梭于这座幽暗的石头森林。三十五六的男司机,有烟味,带着愤世的沉默与烦躁。手指上没有戒指,是个单身汉。是不是多年前的金洪生?若时间倒转,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或者,她会不会贪恋那可怕的一千万?
车停下了。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森森的摩天楼的包围中。那些硬朗决绝的线条耸入天空,有如人类自古以来的生殖崇拜,亦有如傲然无情的巨大石碑。
无名的畏惧中,她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新家,她和洪生的新家。
楼盘开发不久即售罄,却鲜有人家入住。均是少数掌控社会财富和资源的人炒房之结果。房价被哄抬,更多的年轻家庭不堪重负。
如此说来,他们算是幸运。天上掉下黄金,让他们这样的家庭也能在这耸入云霄的摩天厦中点亮一盏灯。代价是她腹中这沉甸甸的一团血肉。
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团血肉。
钥匙转动,开启一片陌生的时空。可疑的寂静中,一切都是簇新的。簇新的家具簇新的地板,散发冷硬刺鼻的气息。这气息掩盖了另一种,另一种复杂的、混合的、酸甜难辨的气味。在推开门之前,她已辨识了这气味。雌雄生物为了吸引异性,散发的恬不知耻的气味。石头森林中的两足兽,为遮掩乱飞的荷尔蒙,躲入这重重铁门木门后面,行的还是他们皮毛祖先在丛林里行的事。
她几乎要弃门而逃,奈何手脚已不听使唤。推开门,径直走入,在这陌生的房间,看到陌生的床上,她的丈夫与赤身裸体的女人搂抱着酣睡。
赤身裸体的女人,不是一个,是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缠紧她的丈夫。光裸的大腿和手臂犹如章鱼的触爪、蜘蛛的螯肢。
这画面太凶残了。
她惊呆,恍若跌进一口妖洞。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脑中却唯有寂静
一片。豪华舒适的新床,她和丈夫一起挑选的新床,她还从没在上面躺过坐过。床柱上似有一滴未干的油漆,似在哭泣。哭这三条横在床上的肉体,带来视觉的毁灭,弄瞎了她的双眼。肉体们纷纷醒来,望着眼前这挺着肚子的闯入者。她用自己的身体换来这间屋。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这扇门。但她步入的是她自己的地狱。彼之天堂,吾之地狱。还用什么废话?
冬月走出摩天厦。雨离奇地停了。她步履蹒跚,双目空空,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是他的濡沫之妻,却被他无情践踏。她还有什么?过去没了,未来也没了。感情、尊严,都被撕成了碎片。她又痴行几步,身子晃了晃,几乎跌倒。后面有人扶住她。她转身,看到女佣阿珍。珍似乎知道一切,什么都不问,也不安慰,只说为照顾她周全,随她出来,以防不测。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依然是别人雇用的员工。工作未完成,便要守规矩。她的老板是什么人。她的新居新宅新地狱,自然是早早打听好,以备如此状况。或许珍早已知道,或许所有人都早已知道,独独瞒着她。但是,珍没做错什么,这是她的工作。珍也是为她好。她们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她被珍扶着上车,押往另一座地狱。
奢华的地狱。
她本已不常去想痛苦不痛苦的问题。而丈夫的背叛直把她推入黑暗的深渊。
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回忆不停地侵扰她的睡眠。其实本来也无睡眠可言。
六年的相处、五年的婚姻,再平淡的生活,也总有温暖美好的细节。现在一切都粉碎了。她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他拥搂着其他女人的肉体。他们中间堆隔着一千万的金山银山。
谁之过?她问泪湿的枕头,问空寂的黑暗。谁也不答。
腹中的孩子动了动,提醒她,那个撕碎她生活的始作俑者,是谁。
可她恨他吗?也不见得。
那个男人,也并非十恶不赦。
在她的想象力之内,他本可以对她百般蹂躏、日夜施暴。若他真是那样的无耻之徒,恐怕她也不会惊讶,恐怕她也得忍受。事实上,他对她还算客气,还算尊重。她的亲人、她的丈夫,都能对她无耻,都能碎了她的心。还计较一个外人做什么?谁都有理由,有借口。她在心里为丈夫找了一千个理由、一万个借口,不管用。大声地哭过,喊过,也不管用。百感交集的最后,她竟然回到那个想法:那个叫作欧阳元深的男人,原来,还算,好的。
她太脆弱了,被彻底击垮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要将她溺毙。她朝空中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神使鬼差地,却给元深拨去电话。
铃声响起的时候,元深正独自在书房,对着电脑处理当日的工作邮件。看到手机上的来电,他稍稍惊讶,接起来,听到电话里传来冬月的哭声。
他听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听冬月哭得伤心,说想见他。他简单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合上电脑,走出了书房。他站在客厅里,朝卧室的方向望了一眼。卧室的灯关着,简汐已经睡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简汐侧卧着,双手在胸前轻轻扶着圣经,眼睛闭着,睫毛长长地覆盖,嘴角微微地上扬,呼吸轻柔而缓慢。元深站在暗色中,借着客厅的微光,望着简汐在睡梦中安详的脸。静了许久,他走到床边,俯身单腿跪下,执起她的手,垂首轻轻一吻。她动了一动,没有醒来。他放下她的手,为她仔细地盖好薄毯,然后又凝望了她片刻,才起身离去。
他自己开车去城东。一路上,车在飞驰。他望着路的前方,内心恍惚而怅惘。两旁一盏盏飞速后退的路灯,犹如两道金光,让他陷入了眩晕的幻境,仿佛置身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中,对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只能随波逐流,不得已地向前。
某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天来,他和简汐这样你侬我侬的温馨生活是虚伪的,是飘在云端的。他根本就是在逃避。
他本以为,无视沈庆歌的逼婚,拖着不去美国,就能和简汐幸福下去,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即便没有强势的沈庆歌,还有弱势而绝望的冬月。即便可以无视其他人,无视自己曾经的荒唐,却无法无视即将诞生的孩子,冬月腹中的孩子。
说到底,他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他应该去看望冬月,去抚慰她,去弥补曾经的过失。
但也正因为责任感,他感到对简汐的深深愧疚。
还有其他女人怀着他的孩子,这对简汐来说是不公平的。
他欧阳元深在苏简汐面前,永远都不是完整的。
但这一切,早已无可改变。他只能承担所有的后果,为自己当初的选择付出代价,并有所担当。
元深赶到的时候,房子里很安静。女佣阿珍站在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阿珍见到元深,欠了欠身,又看了看房门,有苦口难开的样子。
元深示意阿珍退下,然后他走近房门,轻轻敲了两下。
房间里没有动静,他推开了门。
冬月穿着睡裙,站在窗台边。她散着头发,面容憔悴,脸上挂着泪,隆起的腹部像一座荒凉的孤岛。
元深的心一阵发紧,他从未见过这般伤心绝望的孕妇。
听到元深走进来,冬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仍是定定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冬月突然怔怔地问元深:“你都知道了,是吗?”是,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即便没有人告诉他,这样的事情也不难预料,不难想象。男人有了钱便会胡来,这种事不新鲜。第一次见到她丈夫的时候,他就看透了那个男人。他见到他们夫妻二人在他面前亲密无间、同仇敌忾的样子,心里就闪过这样的念头——你以为你选对了男人,但愿你选的男人不会伤了你的心。这几乎有些阴暗的看好戏的心态,是他对冬月的无意识的报复。他现在看清了自己当初的心态,愧疚更甚,因为他说不清自己是否曾经期待过这一天,她会后悔;期待过这个几度拒绝他的女人会最终发现——天下男人没有好的,而他欧阳元深,还不算太坏。
这样想很卑鄙,他知道。因而此刻他的内疚之上又多了一层负罪感。然而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道:“你要振作一点,冬月。”振作一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她好好的家不复存在了,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振作一点。
冬月凄然地垂下头。她怎么忘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他是她的仇人。他付钱聘她做不堪的事。她怎么竟期待他的安慰?她到底在期待他什么?难道期待他因着曾经有过的爱来施舍一点怜悯?她竟渴望他的怜悯?她再次哭起来,将脸埋进双手,闷闷地抽泣,肩膀颤抖着。
元深看着冬月,一阵心酸,一阵心疼。他知道她此刻需要什么。他走近她,想伸手去抱抱她,给她安慰,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好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