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宁疑惑道:“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司三道:“束小姐,打开看看。”
蓁宁推开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更衣无菌室;她走了几步,眼睛蓦地睁大;心头不禁激动地跳了起来;一个崭新的室内实验室——一尘不染的白色大理石桌面,格子上方整齐叠放的各种试剂;各种仪器和玻璃器皿在日光下折射出五彩的琉璃光。
美得像梦境一般。
司三说:“这些是请相关的从业人士添置的,不知道束小姐会不会用得顺手,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知会佣人。”
蓁宁已经在泛鹿山庄被囚禁太久;乍然见到的这么美丽的实验室,就仿佛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见到了一大片广袤树林,整个人仍处在发懵的状态,她轻轻地问:“给我的?”
司三依然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恭敬:“宅邸中除开束小姐,再无人会掌香。”
蓁宁心头微微的激荡,她依然记得,在她最后离开墨撒兰之前,杜柏钦跟她说过,要将一楼的侧厅改成她的工作室,没想到他——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做了。
蓁宁深深地呼吸,退出去带上了门。
实验室内必须要保持无菌状态,她脚上的鞋子今天还沾满了后山的露水。
蓁宁扶着门沉默了几秒,这才转身面对司三,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镇定:“我需要做什么?”
司三这时方才微微一笑,不可一察的赞赏之意:“泛鹿山庄的掌香司大人在一年前提前退休,宅邸中燃香是墨国不可摈弃的传统,可是殿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束小姐的工作是调制一种纯天然成分的香精,香气清淡至无,含丰富营养成分,并且最重要的是,你的香要经过罗特爵爷的医疗团队的评估,确认如若在泛鹿山庄使用,不会对殿下的身体产生任何不良影响。”
蓁宁问:“我是否可以进出后山花场?”
司三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神色恭敬如常:“依殿下吩咐,束小姐请随意。”
蓁宁午后在花园的荫蔽游廊,捧了一杯茶,细细研究司三给他的素材成分材料报告,这时才深刻体会到这位总管大人的要求是多么挑剔,怪不得找不到继任者。
杜柏钦还真是物尽其用,她在此地闲着无事,便使唤来调调香,可是毕竟也是康铎数一数二的豪门之家,既然叫了她干活,明知道她觊觎他家的斩金花草,他便大方拱手送上,真是气度不凡。
蓁宁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
杜柏钦如若不在家,满屋的佣人似乎都不见踪影,各人安静地各司其职,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蓁宁不是没见过他出现时候的阵仗。
只是似乎他居住在泛鹿山庄的时候并不多,自那晚出现之后,早晨蓁宁起来他已经出门,这些天根本不见踪影。
她这几天只是在后山慢慢地闲逛,将一些墨撒兰特有的珍稀植物取来分析,调试她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一些萃取液,偶尔进实验室蒸出纯露,但也是仅仅用于自己慢慢地研究。
夜里大哥和她联络,她也并非不能和外界通联,只是她房中的那根电话线,想必泛鹿山庄的监控系统早已将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次深浅呼吸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如果殿下需要观摩,不用一分钟即可送抵杜柏钦的案前。
蓁宁跟大哥报了平安,只说一切都好,意思想必风容也明白,那就是尚未能取得进展。
蓁宁当时从约旦紧急专机飞赴墨撒兰时,在飞机上用杜柏钦的专属卫星电话联络了风容,她毫无保留,将事情原委全部托出,蓁宁和大哥的话说得很清楚,父亲的尸骨,风家一定要敛回故乡安葬,她期望每年清明,尚有九泉之下的父亲可以告慰,而不是一个空虚的墓穴。
风容亦知道最后父亲的下落,成为了风家上下的一块心头病,尤其是母亲,虽然嘴上不提起,但心底极其挂念此事,他也一直在着力打探消息,没想到竟然是军方把持了此事,此次蓁宁要去墨撒兰,坚决得没有任何一丝转圜的口气,他在阻与不阻之间迟疑,最终还是没有拦下她。
只是风容不让风泽与她联络,他知道风泽性子急躁,听到小妹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定要大闹一场将她领回,能不能做到尚且不说,风家此时此景,的确不宜再生事端。
蓁宁已经知道,几乎是在她抵达康铎的同一个瞬间,斩金花出口到风曼的供货已经顺利畅通。
杜柏钦心思太过飘忽诡异,蓁宁发现自己已经不了解这个男人。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两年的分别时间,而是期间发生的一桩一桩如滔天巨浪一般的洪流往事,他们早已换了几重身份,历了几经生死,他变成了一个国家的高级政要,一个女人的丈夫,她变成了他杀父仇人的女儿,成了一个失去至亲满目苍夷的背叛者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是满目的憎恶。
她这一刻竟然身在此地,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荒谬到了什么地步。
杜柏钦政务繁忙,以前他们住在康铎时,他常常留宿的就是城中的肯辛顿花园公寓,不曾见过他未婚妻在泛鹿山庄出现,想来那里才是金屋藏娇之地。
蓁宁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六月份的康铎常常有暴雨,雨水落到露台分外动听,蓁宁贪睡,拉紧卧房的窗帘,从下午一直睡到天黑,光怪离奇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她梦到杜柏钦在书房审阅文件,桌上堆积起来的墨国机要文件,他从容不迫地翻开,一份一份都是拍摄下的父亲的死前的惨状,一团焦黑的肉块,五官已经毁坏,唯有眼睛仍然不屈地睁着,怒目圆睁带着死不瞑目的愤然,蓁宁看着父亲的脸,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小声地啜泣着叫他:爸爸爸爸
蓁宁满头冷汗,辗转不安,噩梦纷至沓来。
她在梦中挣扎,感觉到有人按住她的手背,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蓁宁。”
蓁宁自噩梦中苏醒过来。
房中一片漆黑,她看到床头站着一人,杜柏钦掌灯,微微蹙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蓁宁惊魂未定喘息着从床上爬起来。
此人行踪神出鬼没,他不知何时归来。
蓁宁低着头,想到梦中情景,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杜柏钦按亮壁灯,含蓄地轻轻道:“我听到你在喊叫。”
蓁宁忽然就张大双眼,望着眼前的人,泪水浸润过的眸光灼灼发亮:“杜柏钦,我爸爸最后怎么死的?”
杜柏钦淡淡地答:“你不是在现场吗?”
蓁宁问:“他死去的时候,是不是全身焦黑,被炸得人肉模糊?”
蓁宁开始发起抖来。
杜柏钦默默地看着她,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你需要喝一杯酒,镇定一点。”
他转身往起居室的酒柜走去。
蓁宁拽住他,崩溃地尖叫起来:“杜柏钦,你都敢做,你有什么不敢告诉我?!”
杜柏钦反手拉开她,蓁宁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
杜柏钦伸出手臂抱住她,蓁宁全身发软。
杜柏钦将她拦腰抱起,走出她的卧房,穿过走廊,走进了尽头他宽大的主卧室。
蓁宁被摔在宽大的床上,她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杜柏钦恢复了平日的那种神态,嘴角是刀锋一般的冷酷,杜柏钦俯身拉开床头柜,取出了厚厚一份文件,面无表情地递到了她的跟前。
蓁宁接了过去。
她低头看手上的文件,跟梦境中一样的情景,杜柏钦的专属文件,墨撒兰国防部的专用纸笺,上面盖着的是直属国防大臣的机密徽章。
蓁宁打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熟悉的英文单字似乎都在旋转,阅读变得吃力,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纸张。
杜柏钦返身坐入床边的宽大的扶手椅上,慢吞吞地探手从桌边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他看着床上的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苍白的脸颊,咬着唇却无法抑制的微微发抖,迟早要让她面对的,那是詹姆斯最后一份工作报告,自他从医院苏醒之后开始,他看了无数次,连页脚都微微有些磨损,最后一次他从书房拿出,锁在了床头柜里。
时间似乎过得很久,久到他们都几乎要凝固在了这片寂静之中。
时间又似乎过得很快,快到他指边的一支烟都还未燃尽。
蓁宁抬起头,脸上有脆弱的平静:“所以,他是在爆炸中身亡?”
杜柏钦平平地陈述:“他一人断后,护了三人出去,已经算是成功。”
蓁宁笑了笑:“那么,既然我已经暴露了身份,你为什么不干脆杀死我?”
杜柏钦微微嘲讽:“束蓁宁,你以为你和你受伤的二哥,还带了一具尸体,这般轻易逃得出墨撒兰?”
蓁宁心底的寒意涌上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发麻,她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僵硬的笑容:“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殿下的不杀之恩?”
蓁宁缓缓地道:“我的父亲,政治翻云覆雨之间不过充当了一枚棋子而已,殿下权力通天,难道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杜柏钦看了看她的面色,收起讥讽的神色,淡淡地说:“蓁宁,上一代是上一代的事情。”
杜柏钦在烟灰缸中熄了烟,面容是安详平和的,带了不易掩藏的悲茫:“蓁宁,我亦不过是收拾残局,尽些人事而已,人总要为自己的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令尊浸淫此间多年,想必也早已知晓个中道理。”
蓁宁想了想,神色平静得可怕:“如此关键人物,未留下任何口供,殿下也未必胜算多少。”
杜柏钦扯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所幸他还有个好女儿。”
蓁宁被电触到一般狠狠打了颤栗,下一刻,她手中的文件就被狠狠地摔到了对面人的脸上。
杜柏钦躲闪不及脸上被打个正着,正抬手接住从他身上掉落下来的那沓文件,蓁宁已经骤然从床上站了起来,踉跄着扑了上去,杜柏钦慌忙架住她的身体,蓁宁疯了一般扯过他手中的文件,一页一页地将纸张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