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样。街道是在此刻开始繁荣起来的。这时候月光灿烂地飘洒在街道上,路灯的光线和商店里倾泻而出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像梧桐树阴影一般的光块。很多双脚在上面摆动,于是那组合起来的光亮时时被打碎,又时时重新组合。街道上面飘着春夜潮湿的风和杂乱的人之声。这个时候那些房屋的窗口尽管仍然亮着灯光,可那里面已经冷清了,那里面只有一两个人独自或者相对而坐。更多的他们此刻已在这里漫步。他们从商店的门口进进出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
他看到所有走来的人仿佛都赤身裸体。于是刀向那些走来的男子的下身削去。那些走来的男子在前面都长着一根尾巴,刀砍向那些尾巴。那些尾巴像沙袋似地一个一个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破裂后从里面滚了奇妙的小球。不一会满街都是那些小球在滚来滚去,像是乒乓球一样。
她从商店里走出来时,看到街上的人像两股水一样在朝两个方向流去,那些脱离了人流而走进两旁商店的人,看去像是溅出来的水珠。这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正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中间,双手挥舞着,嘴里沙哑地喊叫着“宫”。但是走在疯子身旁的人都仿佛没有看到他,他们都尽情地在街上走着。疯子沙哑的喊叫被他们杂乱的人声时而湮没。疯子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她开始慢慢往家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这两天来她总是独自一人出来走走,家中的寂静使她难以忍受,即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会让她吓一跳。
尽管走得很慢,可她还是觉得很快来到了家门口。她在楼下站了一会,望了望天上的星光,那星光使此刻的天空璀璨无比。她又看起了别家明亮的窗户,轻微的说话声从那里隐约飘出。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沿着楼梯走了上去。她刚推开家门时,就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惊叫:”把门关上。”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母亲正头发蓬乱地坐在门旁。
她在母亲身旁站着,母亲惊恐地对她说:“我听到了他的叫声。她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只是无声地站着。站了一会她才朝里屋走去。她看到父亲正坐在窗前发呆。她走上去轻轻叫了一声,父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继续发呆。而当她准备往自己屋里走去时,父亲却转过头来对她说:“你以后没事就不要出去了。”说完,父亲转回头去又发呆了。
她轻轻答应一声后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坐了下来。四周非常寂静,听不到一丝声响。她望着窗户,在明净的窗玻璃上有几丝光亮在闪烁,那光亮像是水珠一般。透过玻璃她又看到了遥远的月亮,此刻月亮是红色的。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眼泪掉在胸口上的声音。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在四溅,那口炉子正在熊熊燃烧,两个赤膊的背脊上红光闪闪,汗水像蚯蚓似地爬动着,汗水也在闪闪发光。
疯子此时正站在门口,他的出现使他们吓了一跳,于是锤声戛然而止,夹着的铁块也失落在地。疯子抬腿走了进去,咧着嘴古怪地笑着,走到那块掉在地上的铁块旁蹲了下去。刚才还是通红的铁块已经迅速地黑了下来,几丝白烟在袅袅升起。疯子伸出手去抓铁块,一接触到铁块立刻响出一声嗤的声音,他猛地缩回了手,将手放进嘴里吮吸起来。然后再伸过去。这次他猛地抓起来往脸上贴去,于是一股白烟从脸上升腾出来,焦臭无比。
两个铁匠吓得大惊失色,疯子却是大喊一声:“墨!”接着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胡同,然后在街旁站了一会,接着往右走了。这时候一辆卡车从他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几乎将他覆盖。他走到了街道中央,继续往前走。走了一阵他收住腿,席地而坐了。那时有几个人走到他身旁也站住,奇怪地望着他。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十分好奇地走来。母亲已经有一个来月没去上班了。这些日子以来,母亲整天都是呆呆地坐在外间,不言不语。因为她每次外出回来推开家门时,母亲都要惊恐地喊叫,父亲便要她没事别出去了。于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外出,就整日整日地呆在自己房间里。父亲是要去上班的,父亲是早晨出去到晚上才回来,父亲中午不回家了。她独自而坐时,心里十分盼望伙伴的来到。可伙伴来了,来敲门了,她又不敢去开门。因为母亲坐在那里吓得直哆嗦,她不愿让伙伴看到母亲的模样。可当她听到伙伴下楼去的脚步声时,却不由流下了眼泪。
近来母亲连亮光都害怕了,于是父亲便将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窗帘被拉上,家中一片昏暗。她置身于其间,再也感受不到阳光,感受不到春天,就连自己的青春气息也感受不到了。可是往年的现在她是在街上走着的,是和父母走在一起。她双手挽着他们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总会遇上一些父母的熟人走来。他们总是开玩笔地说:“快把她嫁出去吧。”而父亲总是假装严肃地回答:“我的女儿不嫁任何人。”母亲总是笑着补充一句:“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那年父亲拿着一个皮球朝她走来,从此欢乐便和她在一起了。多少年了,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总是笑声不断。父亲总是那么会说笑话,母亲竟然也学会了,她则怎么也学不会。好几次三人一起出门时,邻居都用羡慕的口气说:“你们每天都有那么多高兴事。”那时父亲总是得意洋洋地回答:“那还用说。”而母亲则装出慷慨的样子说:“分一点给你们吧。”她也想紧跟着说句什么,可她要说的没有趣,因此她只得不说。
可是如今屋里一片昏暗,一片寂静。哪怕是三人在一起时,也仍是无声无息。好几次她太想去和父亲说几句话,但一看到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在发呆,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她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看起了那条大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有几个人站在人行道上说话,他们说了很久,可仍没说完。当看到几个熟人的身影时,她偷偷流下了眼泪。
那么多天来,她就是这样在窗前度过的。当她掀开窗帘的一角时,她的心便在那春天的街道上行走了。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通过那一角玻璃。她看到街上的行人像蚂蚁似的在走动,然后发现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围了起来。她看到所有走到那里的人都在围上去。她发现那个圈子在厚起来了。他在街道上盘腿而坐,头发披落在地,看去像一棵柳树。一个多月来,阳光一直普照,那街道像是涂了一层金黄的颜色,这颜色让人心中充满暖意。他伸出两条细长的手臂,好似黑漆漆过又已经陈旧褪色了的两条桌腿。他双手举着一把只有三寸来长的锈迹斑斑的钢锯,在阳光里仔细瞅着。
她看到一些孩子在往树上爬,而另一些则站到自行车上去了。她想也许是一个人在打拳卖药吧,可竟会站到街道上去,为何不站到人行道上去。她看到圈子正在扩张,一会儿工夫大半条街道被阻塞了。然后有一个交通警走了过去,交通警开始驱赶人群了。在一处赶开了几个再去另一处时,被赶开的那些人又回到了原处。她看着交通警不断重复又徒然地驱赶着。后来那交通警就不再走动了,而是站在尚未被阻塞的小半条街上,于是新围上去的人都被他赶到两旁去了。她发现那黑黑的圈子已经成了椭圆。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声一声狂喊起来,刚才那短暂的麻木过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来到了。他的脸开始歪了过去。锯了一会,他实在疼痛难熬,便将锯子取下来搁在腿上。然后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不一会工夫整个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红,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上,像溅开来的火星。他喘了一阵气,又将钢锯举了起来,举到眼前,对着阳光仔细打量起来。接着伸出长得出奇也已经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入在锯齿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鲜血浸透,在阳光里闪烁着红光。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又非常迟钝。抠了一阵后,他又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阵。随后用手将鼻子往外拉,另一只手把钢锯放了进去。但这次他的双手没再摆动,只是虚张声势地狂喊了一阵。接着就将钢锯取了出来,再用手去摇摇鼻子,于是那鼻子秋千般地在脸上荡了起来。
她看到那个椭圆形状正一点一点地散失开去,那些走开的人影和没走开的人影使她想起了什么,她想到那很像是一小摊不慎失落的墨汁,中间黑黑一团,四周溅出去了点点滴滴的墨汁。那些在树上的孩子此刻像猫一样迅速地滑了下去,自行车正在减少。显然街道正在被腾出来,因为那交通警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地站在那里,他开始走动起来。
他将钢锯在阳光里看了很久,才放下。他双手搁在膝盖上,休息似地坐了好一会。然后用钢锯在抠脚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抠出来后他又用手重新将它们嵌进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十分悠闲。最后他将钢锯搁在膝盖上,仰起脑袋朝四周看看,随即大喊一声:“”皮肤在狂叫声里被锯开,被锯开的皮肤先是苍白地翻了开来,然后慢慢红润起来,接着血往外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