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之,方才你喝酒了么?”
正漫步着,远远走来一顶软轿,赵怡一身紫衣,顶上金冠夺目,身上貂裘华贵。
由之看见了,笑着对我说:“是怡王爷,鲜衣怒马,紫衣金冠!正是当日在杭州府上的模样!怡王爷这身风度,果然叫人折服。”
我点头,雪地里的赵怡,是装饰了白茫茫天地的一道风景。
赵怡走进我们,被人抬在软轿上,高高在上,他略伏下身,扫了我们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很有些不羁:“探花郎好雅兴!不赏梅花,赏梅树。”
由之并未放开我的手,仍旧不松不紧的握着,仰头笑得坦然:“见过王爷!皇宫内院的这片梅林,规模惊人,虽未见花,却已经依稀可见梅香雪海的模样了,叫人叹服!”
赵怡一挥手,从软轿下来站在我们面前:“看来怡在梅花开日势必要再请探花郎来赏赏这香雪海了!只是今日天冷,清月不堪雪气,还是稳妥些坐了软轿回去吧。”说着又看我。
我赶紧推辞:“清月怎敢坐王爷软轿,折煞清月了。”
赵怡不高兴了:“哦?清月何时这样见外?本王倒是记得清月讲规矩的很。”
这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由之看了我一眼,有些安抚的味道:“既王爷盛情,清月还是去坐吧。”说着松开了我的手。
我略向赵怡行礼道谢,赵怡也不说话,只是扶着我的手臂,送到了软轿。我觉得赵怡仿佛是向由之示威,我看了由之一眼,由之的眼仍旧清亮,仍旧挂着温和的笑。由之不会吃醋的么?
赵怡还不止于此,他把自己身上的貂裘围在我身上,才示意起轿。我有点目瞪口呆,相信满脸通红。由之在一旁脸上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但我知道他的表情僵硬,由之心里一定很难过。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貂裘泛着华彩,但却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回头看去,两人落在后面,款步而行。赵怡气势惊人,旁边的由之寻常青色缎锦冬袍。在漫天的雪白中,赵怡是一抹不能忽略的色彩,而由之淡得像影子。由之若赵怡这样霸道的表达,你心里会怎么难受?你会像刚才那样不亢不卑的握着我的手么?
愍直不屈宁舍身
貂裘这样的东西,寻常人不敢乱用,就算赵怡围在我身上,我也不敢接受他的好意,赵怡不大高兴,后来不怎么说话。
从行宫出来由之把我送回家,我忍不住要问他:“由之,王爷是不是让你难受了?”
由之看着我,好一会忽然一笑,融去满脸的温吞:“湥г抡庋剩芍睦锞兔靼琢耍瑴'月不要担心。”说着伸出手来握我的手,一紧,旋即松开。
我不知道由之要如何面对赵怡的那种压迫感,但他确实并未因赵怡对我示好而丢下对我的关心,这是我能看到的。而赵怡,也并不约见我,只是三天两头送来礼物。
虽然由之并未在这次的朝堂风波中遭遇众人的攻讦,这或许是父亲叔叔乃至于慕容修的缘故,但我知道对于由之来说,不啻一次重大的挫折。
方严倒台,保守派一鼓作气,力图“匡扶朝政”。但革新十年,新的利益阶层渐渐形成,与以往的大世家利益犬牙交错,想要一时间分条析缕,谈何容易。这过程中的争吵,不身处其中千万不要妄自揣测其复杂程度。由之作为新科仕子,前面因为与方严的关系遭受不少非议,后面自然因为并无多少凭借而备受冷落。就连方严之子方愍,其境遇也并未比由之好。
反而吕惠卿如鱼得水,听闻他自方严被罢,他就彻底的安静下来,只是日日和恬儿琴棋书画。
政治,就是这么一件东西!有人在里面翻云覆雨,尽尝权势的快感;有人在里面跌宕坎坷,遍试人情的冷暖。
由之在给我的信中从不主动提及,但有时候会说:“忆昔翠雍山,空山无人水自流,何等空灵。日见朝事繁杂,难有片刻心头清闲,唯与卿书信往来间觅得几许平静”
“朝事繁杂,由之疑惑,总为家国,何来喧嚣”
“曾以经济问世途,末了心中怀念的,还是与卿一同论的医案”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由之,但在他轻浅的描述中感受到他的无奈与无力。或者对由之来说打击最大的,不在遭人非议攻讦,而是寒窗苦读二十载,末了看到的官场却并非一展抱负那么的简单。渐渐我有些明白父亲当年的无力:就算明知娘亲身怀六甲也不得不作出决定或许,无情还是有情,不是是非题,也不是选择题。
十二月,我十六岁前夕,多年未见的林嫲嫲、蔻珠、萱玉一同来到京城。我尚未来得及这些人好好的述说些家常,宫中竟然派出小轿来接我。
一家人无比的惊讶,林嫲嫲简直就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随行而来的太监急得跳脚:“姑奶奶!宫里头火烧眉毛的着急,你们在这里哭丧什么!咱家奉了皇上口谕,接小姐进宫诊病。”
婶婶镇定,连忙问:“宫里头好脉象的老御医多呢,怎么让她这么个孩子公公办差着急,咱们也知道,好歹还请公公赏个脸,喝两口热茶再走。”
旁边的林雄连忙招呼,往太监袖里送了银子。太监领情但也催的急:“谢谢林夫人!但这差事紧,不瞒夫人,宫里头的御医好,但对状元郎的病却束手无策,眼下赶紧来接小姐入宫,只怕小姐有些好办法呢。”
我也不敢怠慢,连燕语也不敢带,只是急急忙忙收拾了两件厚衣服,带上诊箱就上了小轿。
月黑风高,小轿外是呼啸的北风,我透窗看去,狂风回雪,让人觉得寒意非常。我不敢问太监话,只是知道方愍病了。皇宫之内,方愍怎么会病的连皇帝都惊动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皇宫,尽管这个权力中枢实际上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也不知道我处在哪一个宫殿,我也看不到皇帝的脸,只是看到长长短短的官靴,还有清一色的官袍。
皇帝吩咐我去给方愍打脉,我才敢站起来,却还是低头垂手。缓步越过形形色色的补服,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走到榻边,旁边赫然跪着由之,还有几名老者,我不敢胡乱猜测,也在榻边跪下来,伸手为方愍诊脉。
当我的手搭上方愍的手,立即感觉到方愍的高温。方愍在发烧,我略转头,看见由之脸上有种悲怆,眼神依旧温和熟悉,带出我心中一丝清明与安定。我专注给方愍打脉,不一会大致心中有底。
我收了手,有些迟疑要怎么回话,皇帝平淡的声音就响起来:“景怡王、探花郎皆云你脉打得好,手上也有好药,又说你是医僧松风的弟子。朕不拘你是女子,只求状元得以康复,诸人皆云状元郎危殆,你如何说?”
我磕头,恭声回禀:“回禀圣上,臣女还需检查状元郎身体方可判断。”
“如何检查身体?”
“是,臣女斗胆,请探花郎协助。”
“允。”
我从诊箱取出听诊器——前世父亲是医生,我见过最老式的木式胎心音听筒,这个时空,我造不出听诊器,只能用这样的听筒听心音。我指点由之仔细听诊心脏各区,细细描述听到的声音。并让由之检查方愍身体,看看是否有相应的斑痕。
方愍他这样的身体,最可怕的状况,被他遇上了。
“回禀圣上,状元郎确实情况危殆。”
皇帝听了我的话半天没有反应,好半天一把严肃的声音响起:“启禀皇上,犬儿怎敢劳动皇上”
“林清月。”皇帝直呼我的名字。
“臣女在。”
“方才你为状元诊治,异于常人,你可有法子诊治?”
我犹豫,方愍不是一般人,若是贩夫走卒,到了这地步,我反而大胆的死马当活马医。但在皇帝跟前,当朝重臣只怕都齐集此处,我没有顾虑是不大可能的。我想了一会,决定直话直说,估摸着皇帝竟然找我这么个闺阁女子出来,想必也是没有了办法只管试试看而已。“回禀圣上,状元郎先天略有不足,又兼风邪侵体,以致脉搏紊乱,方才探花郎所听得声响即可作证。此症凶险无比,臣女不敢轻言有法子为状元诊治。但臣女愿尽力一试,还请圣上俯允。”
无尽的沉默、安静。
当我头低得都要麻木的时候,皇帝轻声说:“爱卿,朕,为你做这个主吧!林清月,你用心尽力的为状元诊治吧,需要什么,景怡王可临机判断。摆驾!”
恭送皇帝之后,赵怡一身正式的冕服走到我面前把我挽起来,又让旁边的由之等人都起来,才温和的说:“诸位辛苦了!但,状元郎还有劳各位辛苦。”
我这时候才看清楚了殿内果然是重臣齐集:方严并不难认,与方愍在气质上有六七成的相似,是极为严肃的。另外我叔叔,以及上等级的补服
叔叔走过来扶着我的手走到一旁,轻声嘱咐:“康儿只怕要在这宫里住些日子了,不要担心,叔叔会尽力看顾你。”说着更加压低了声音说:“今日状元郎为圣上裁撤均输法而极力抗辩,乃至于当庭触柱,被拦下之后,又在殿外寒风中跪谏,由之也圣上以为状元人才难得,是极为用心为其治疗的。康儿也要用心谨慎。”
叔叔又嘱咐了一些宫里规矩,我一一听好记在心上。
送走叔叔,赵怡把我们几个召集在一起,我这才明确方才跪在床边的几位老者均是宫中御医。由之站起来,我看见他的衣袍还是湿的,只觉得眼眶一热,由之必定不肯让方愍自己一个人跪在雪地里的。
“瑾义先把衣袍换一换吧。”赵怡也注意到了由之的狼狈。
由之谢过。我看着由之离开,感激赵怡心细,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很面具,我连忙低了头:这不是那个表露情绪的赵怡。
几个人讨论了一下方愍的病情,大家都是不看好的。我心知肚明,只怕方愍已经是感染性心内膜炎了。古代要治疗败血症,没有直接的静脉注射,是几乎没有可能治好的。但这番话我不敢说,我只能说危殆。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