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诧异道:“表姐看好了吗?”
“我习的不是草书,何况书之一道也算不得多好。”宋在水呷了一口,才淡淡的道,“看个大概也就成了,多看下去,也不会从中得到再多好处,以至于突飞猛进。”
横竖宋夫人说过,这几日出游,宋在水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对她不利或对卫家不利,统统依了她,卫长嬴便道:“那今儿可还要去其他地方?譬如说”
她还没举出接下来预备的景致,宋在水却诧异道:“我还没去竹山先生的旧居呢!”
“精舍倒是就在上头,不过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卫长嬴惊奇道,“就是寻常的一座精舍,和咱们花园里的差不多。”
宋在水拿帕子在腮畔擦了擦,道:“我就是想来看看这座精舍。”
“”卫长嬴颇为无语的看了她一眼——这百年来,天下之人前来小竹山,虽然也不乏至精舍之前缅怀卫伯玉之辈,然首要的还是观摩《竹山小记》的碑文,宋在水倒是反了过来!
然而
宋夫人说,她能够纵容侄女的,也只有出阁之前、还在卫家的这几日了。
如今宋在水的要求即使再荒谬,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横竖人如今都在小竹山中了。
昔年卫伯玉所住的精舍,建造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和卫长嬴所言一样,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精舍,一字排开的三间黄泥茅屋,想是当年卫伯玉的起居之处。
而这三间茅屋之南,东西隔庭相望,各有一间以回廊相连的窄房,应是供仆童所居。舍前立着一道篱笆,上头缠着牵牛花,这时辰已经开过,闭起来了,蔫蔫的耷拉在篱笆之间。
舍旁有道山泉,潺潺流淌而下,被引了一渠到旁,是一片菜畦。菜畦地方不很大,如今却还种着些菜蔬,卫长嬴、宋在水、卫长风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虽然好奇于头次看见菜畦,打量许久,也不过认出正结着果实的茄子,余者都有点吃不准——表姐弟三人心照不宣,生怕说错了惹人笑话,索性一个字也不提的转开头去。
这样一群人簇拥上来,自会惊动看守之人。几人还没走到篱前,就见茅屋后绕出一名玄衣老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快步过来,因为看到女眷,虽然宋在水与卫长嬴已将帷帽戴上,但老仆还是不敢近前,隔着七八步便止住脚,遥遥一揖,正待说话,卫长风已经吩咐道:“二位姐姐仰慕竹山先生气节风仪,特来瞻仰,尔不必多礼,且退下。”
老仆虽是长年守在这精舍,然也认识曾经到过这儿的卫长风姐弟,知道是阀主与老夫人的心头肉,丝毫不敢怠慢,复一礼,恭敬道:“老奴领五公子之命,只是舍中虽然清早已打扫过,然老奴粗鄙,若二位小姐与五公子要进入,恐怕还要劳诸位近侍再行打理。”
“晓得了,你去罢。”卫长风点一点头,他们三人出行,侍从如云,近身之人都在,自无让这看守老仆近前伺候的道理,打发了老仆,卫长风转对宋在水道,“表姐要进屋看么?”
宋在水伸手扶了扶帷帽,道:“进去坐会罢。”
她声音略有些喘意——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这小竹山是不高,山径也平缓,可沿着石阶走到这儿也有好几百步,卫长风是正当少年的男子,卫长嬴自幼习武,体力比弟弟还好许多——宋在水却被比出孱弱来了。
卫长风察觉到,忙吩咐:“进去看看。”
当初派这老仆在这儿守着精舍就吩咐过要每日打扫、不使屋中积累尘埃的,这老仆方才也说了清早才打扫过。但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都属于极娇贵的人,一个老仆的打扫当然不能让她们放心。故此几位大使女领着婆子进去又把器具擦了一回,这才出来请三人入内。
第三十九章 垂钓
卫伯玉是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草书一道上的人,能耐得住数十年居于小竹山上的清寒寂寥,自也不会有多么华丽的内室。这三间起居黄泥茅屋,简陋得紧,决计不是那些附庸风雅,故意以茅屋示人、却于内室大肆粉饰之人。
卫伯玉去后,卫氏收这小竹山与茅屋归族内,也没有多加点缀,一草一木,一几一砚,都是卫伯玉在时景象,百年无变。
现下众人入内,但见泥地土墙,正堂待客的地方,固然榻几俱列,用料也用了铁梨木,算是好的,可样式都简单得紧,显然当初请的匠人手艺平平,不过是将就做出来的,朴实无华,毫无纹饰。
好几处,漆色脱落,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
环顾四周,堂上这一面,整面墙都裱糊着桑皮纸,悬着数幅字画,《竹山小记》赫然在列,不过都是仿品,真品藏于卫氏库中,是决计不会随意摆放在这里的。
左右各一室,东为书房,见宋在水眼光触及,伶俐的使女忙移步过去打起帘子,内中书籍罗列于壁、几案置于窗前,案上灯盏新拭过,簇新发亮,灯盏下方,有竹简随意摊开一半,置于案面,仿佛主人仍在,不过偶然出门,不时便将归来一般。
东室既是书房,西室当为卧室了。
卫伯玉虽是三人百年前的长辈,又已故去,但宋在水与卫长嬴皆是年少面嫩的少女,自不会去窥探长辈寝室。
在堂上坐了片刻,宋在水喝了茶水,用了些点心,气力恢复,却不提下山之事,环顾四周,忽然叹道:“若能得此一山之清静,即使茅屋陋室、食中无肉、折木为簪、自织为衣,如此一生,又何尝不好?”
卫长嬴得宋夫人叮嘱,要留意着些宋在水,闻言就微微变了色,试探道:“这样的地方,偶尔来一次,表姐是觉得新奇,可待得久了,怕也会觉得没意思的。”
宋在水幽幽的道:“我倒有心在这儿长住个几十年,日日听竹海浪涛,只可惜”
“几十年可太长了,表姐若实在喜欢,咱们打发人回去禀告长辈,住个两三天,大约表姐就会改变主意了。”卫长嬴勉强笑道,她之前就觉得宋在水这次突如其来的提出要出游有些不对劲,如今再听宋在水羡慕卫伯玉当年的住处,越发感觉到异样
茅屋中短暂的寂静了一下,宋在水淡淡的道:“两三天就算了,算着辰光,天使就要到凤州了,怎么能耽搁了你?”合上眼,片刻后,她一扬袖,站起身来,“咱们到外头走走罢。”
卫长嬴姐弟对望一眼,自是依了她。
三间黄泥屋,即使配了两间童仆居住的窄房,也就那么点大,几步就转了过来,宋在水仍旧不提回城,道:“索性去山顶上看看吧。”
小竹山的顶上有一眼泉水,水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清冽。
卫长嬴低头看着泉水形成的小小池塘里,自己的倒影——因为不欲引起行人注意,她和宋在水今日都择了淡色穿,丁香色广袖对襟上襦,以绀青色丝线绣满了缠枝芍药,因暑气尚存,里头只穿了一件群青抹胸,暗绣云纹,下系水色留仙裙,腰间束着杏子红锦缎带,用镂金嵌宝勾,坠翡翠祥云佩。
水清如镜,映出她白玉也似皎洁的面庞,眸如点漆,鬓若鸦翅,着实是个美人儿。
——表姐说,出了阁,就没有这样恣意的时候了也不知道经年以后,自己再到水畔,是不是还有这样临水照影、为水中倩影暗自得意的时候?
隔了两步站在她附近的宋在水同样若有所思的眺望着池塘对面的竹林,这宋家嫡女论明艳照人比卫长嬴要差了一层,然而论到气度端庄、大家之象却非卫长嬴所能及。
山风从袖底翻来,衣袂翩翩之间,愈加将表姐妹衬托得似同天女,如欲乘风归去。
四周侍者被二女容光若慑,都情不自禁噤了声。
卫长风与卫长嬴一起长大,又是嫡亲姐弟,对表姐宋在水也一向待之以礼——他年才束发,向来被长辈督促学业,长年苦读,尚未动起思艾之心,对两位姐姐临水照影嗟伤婚姻之景毫无感觉,倒是池塘里数尾怡然自得的游鱼引起了他的兴趣——再怎么努力的学着高士做派,卫长风如今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知勤奋读书,然出游之际,难免动了顽心,见两个姐姐上了山顶就站在水畔出神,各有使女环绕,觉得这会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他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问卫青:“三哥可能弄到钓竿?”
卫青在他那一支同辈里排行第三,虽然他如今是给卫长风做侍卫,要唤卫长风一声“五公子”,然而卫长风幼承庭训,待下十分和气,一直照着家族的称呼叫他三哥,也算是笼络亲近之意。
卫青跟着卫长风两三年了,对这位公子的性情自是了解,他目光一扫池面,立刻知道了卫长风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翘,随即正色道:“这山上怕是没有,但可以现做。”
大家子出游,下人们预备得向来齐全,卫青要一枚缝衣针,新荔立刻献出针包。寻了池边之石,在上头把缝衣针敲弯,再取丝线数股搓好,卫青试了试力道也差不多了,到附近砍了一根翠竹——一把钓竿就好了。
卫长风见两个姐姐还在那儿发怔,不似立刻就要离开的意思,松了口气,从池边湿地挖出蚯蚓穿了针上,寻块高些的大石,撩起袍子坐了,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这里头有鱼?”宋在水也不知道是回了神,还是之前就留意着卫长风的举止,卫长风才坐下来,她忽然眼波一转,轻轻的隔着池塘问。
卫长风正全神贯注的盯着池中鱼,闻言手一抖,将才靠过来的鱼惊走,顾不得遗憾,忙尴尬的站了起来,道:“表姐说的是。”
——受命陪两位姐姐出游,结果自己却走神在这里垂钓,虽然宋夫人知道后也不见得会就这样的小事说他,但一向重视礼仪的卫长风还是觉得有些心虚,看了看刚拿到手里的钓竿,想扔下又有些舍不得,只好虚虚的捏着,正不知道要和宋在水说什么,宋在水却道:“有意思,我也去做把,针有现成的我去挑根合宜的钓竿。”
这时候卫长嬴也被惊醒,随口道:“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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