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素来颇为尊敬、至少表面上颇为尊敬沈藏锋的沈由甲此刻满脸张狂不屑之色,他用极厌恶与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藏锋,长笑半晌才止住,冷冰冰的道,“本宗是被帝都的繁华泡成了软骨头了!竟连同族血仇、祖堂沦落、先人在天之灵受惊之仇也能忘记!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如今这天下何其不太平!即使圣上因为狄人尽灭,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那又如何?我西凉军可也不是吃素的!难道那劳什子圣上如今抽得出能战之师来剿灭咱们?刘家军被戎人拖在了东胡,燕州军现下自己出了乱子,御林军需要拱卫帝都!余者有何可惧?!”
他冷笑,“本宗这是生怕失去了荣华富贵啊!所以才罔故大仇!”
沈藏锋轻描淡写的道:“所以你不但用乌古蒙的那匹白马谋害你婶母,而且这次还让这也娜假借乌古蒙部使者的身份来试探我?假如我默认了她‘鸟尽弓藏’的揣测,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领人反了本宗?”
“怎么会?”沈由甲嘿然道,“叔父有大才,否则何以侄儿头疼万分的穆休尔,叔父一来就能杀得他抱头鼠蹿,甚至还被侄儿亲手斩杀于阵上?只可惜叔父根本就不把家仇家恨放在心上,只想着适可而止保住本宗在朝上的荣华若叔父改了这一件不足,于我族却有大用!”
“本宗在朝上的荣华?”沈藏锋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又知道本宗在朝上是什么样的荣华?”
高处不胜寒。
海内六阀高高在上的地位,内中凶险又岂足为外人道?
虽然沈由甲是自己的族侄,但沈藏锋仍旧没心思为其多言,只淡淡的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不太平,如今重镇燕州也出了事情。想来不难揣测出来,魏祚已衰!”
沈由甲冷笑道:“所以本宗本不该畏惧圣上的猜疑!”
“魏祚衰后天下必乱。”沈藏锋淡淡的继续道,“盛世之际我沈氏数百年荣耀足以为族中子弟谋取进身之阶,延续西凉沈的辉煌。可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样的屏障能比西凉军来得更稳固?打败狄人不难,但若想将他们杀得亡国灭种,人手且不论,我问你,偌大草原,这辎重从何而来?!”
沈由甲倒抽一口冷气!片刻后,他阴着脸道:“沈氏数百年积累”
“都用在剿灭狄人上,一伺乱世来时,咱们用什么养兵?又如何用兵?”沈藏锋漠然问,“没了私兵,咱们如何护得族人平安?新朝之后,咱们如何延续家声?举一国之力,尚且有穷兵黩武的危险,更遑论我沈氏归根到底不过一族罢了!你说!”
“”沈由甲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来,沈藏锋却有话说了:“你任西凉都尉多年,父亲赞你素来警醒持重,又善断,敢作敢为。你私下里做这样的手脚不足为奇,然而据我到西凉以来所观,你却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过于粗疏,不擅细谋。无论白马还是这次的红马,却皆是一环套一环,甚至白马之事过去已有一年,我亲自追查也未查出真相这两件事情你有份,但绝对不会像前任守将认为的那样,是你主谋!是谁的主意?”
沈由甲惨笑着道:“叔父如此精明,侄儿有甚可说?不过出主意的人无伤大雅,没了侄儿,他什么也不能做。都是同族之人,叔父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是大哥流落在秋狄的那个孩子,漠野么?”
沈由甲猛然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小小年纪就这样精明,只可惜不能认回来。”沈藏锋没理会他的惊讶,惋惜了一声,慢慢的道,“他去年就娶了阿依塔胡的亲生女儿曼莎,好像再过两个月,他的长子就要出世了罢?真是可惜了。”
他连说两个可惜,沈由甲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禁低叫一声:“叔父你!那可也是我沈家血脉!还是您嫡亲大哥的血脉!”
“但他视沈家为仇人!”沈藏锋平静的道,“让我猜猜他是如何说动你的?除了你方才所言的那些诋毁沈家的话,大约就是他对沈家并无恶意,甚至非常孺慕,只是惟恐本宗为难、或者自惭身世,这才不敢归回?而他希望沈家能够私下里帮他一把,让他在狄人中站稳了脚,从而作为内间?甚至还告诉你,他为了沈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第一百十五章 幽州
沈藏锋回到内室时天色已晚,帐中却还点着灯。
他自己脱了外袍,蹑手蹑脚的进帐一看,果然妻子卫长嬴手里拿着书,斜靠在隐囊上,蛾眉微蹙,长睫低垂,呼吸轻微若无,却是和衣就睡着了。
沈藏锋上去替她扯了扯被角,试着抽出隐囊,不想却把她惊醒,眼还没睁,挥掌就横切向他脖颈。沈藏锋眼疾手快的反手一抓,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我。”
“嗯?”卫长嬴听得丈夫的声音才放松下来,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道,“回来了?”
“我都说了今儿怕是回来的晚,你先睡就是。”沈藏锋把她手放进被子里,又将她沐浴之后随意绾起的发间金簪拔掉,放到榻边的海棠式小香几上,轻声道,“怎么还要等我?”
卫长嬴人还有点糊涂,但本能的不依道:“我等你还错了吗?”
“是是,为夫错了。”沈藏锋本是心疼妻子,此刻见卫长嬴有恼意,忙转变了态度,温言相哄,又俯身在她腮边吻了吻,低笑道,“好啦,如今看到为夫回来,该放心睡了罢?”
然而卫长嬴睡了这会子,此刻醒来,倒是有了精神,揉了揉眼睛,待他也登榻睡下,主动偎过去,问道:“由甲那边?”
“我跟他说好说歹,他也算是想通了,允诺往后不会再擅做主张。”沈藏锋听她问到这个,微叹一声,道,“其他的人他会去办是劝是杀是逐想来他自己心里有分寸。”又道,“上回的白马,他”
“我都说了,横竖我没事儿,就这么算了罢。”卫长嬴不以为然道,她知道沈藏锋今日叫了沈由甲过来,会拿打发沈由甲去帝都颐养吓唬他。但实际上沈藏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让沈由甲离开西凉军的。
先不说沈由甲在西凉军中多年,威望深入人心,如此老将一旦莫名其妙被打发走,军心必定摇动。而沈藏锋在今年下半年就要返回帝都叙职,接下来短时间内会不会再到西凉来都很难说。也就是说一旦沈由甲走了,沈藏锋自己也不可能留下来安抚军心,秋狄固然元气大伤又分裂,怎么说也做了大魏百年仇雠了,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又不是傻子,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才怪。
再者沈由甲对沈藏锋很是维护,至少场面上非常维护。打从沈藏锋抵达西凉起,就一直站在沈藏锋这边。为着沈家的名声考虑,沈藏锋也不可能宣布他为了再次出兵尽灭狄人,不惜勾结狄人设计本宗的罪名,那么沈由甲被明升暗降,就成了沈藏锋赏罚不公,甚至是嫉妒贤能了,这样对于沈藏锋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何况沈藏锋在西凉两年有余,对沈由甲已经很是熟悉,两人配合起来也极默契了。要是再忽然换个主将,若再起烽火,沈藏锋势必需要重新了解。
不管怎么说,都是收服沈由甲比处置沈由甲来得划算。
卫长嬴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而且白马一事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
此刻自然是支持丈夫选择更有利的方式,想了想又笑着道:“我说那沈由乙怎么之前做事那么卤莽,合着他们兄弟两人其实心里对咱们并不服呢!”
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本宗长年在朝中居高位,以泽被桑梓,也因此得庇护,生长锦绣平安之中。但在西凉的族人,因为狄人时常侵袭的缘故,时常为此送了性命。由甲在西凉土生土长,其父母叔伯几乎都是死在狄人手中,是以他们兄弟两个对狄人痛恨万分,这也是人之常情。实际上先前我让他退兵时他就很不情愿,只是那会大约以为我会在整顿军务之后再次出兵。却不想我没有这样的打算,是以他才自己动起了脑筋。当然,这也是因为漠野引诱了他的缘故。”
“漠野这个人,要怎么办?”卫长嬴就皱起了眉,提醒道,“你当真要派人去对付他么?他到底是大哥的亲生骨肉,而且大哥对他甚是愧疚。万一叫大哥知道这件事情”
“唉!”沈藏锋长叹道,“我何尝忍心下手?但父亲的人已经去了狄部了实际上我也是今早才接到了这个消息。是以方才这么告诉由甲,却也是给他提个醒!”
卫长嬴一愣——漠野从血脉上来说那可是沈宣的长孙而且还是这么有城府又吃了这么多苦头的长孙,她还以为沈宣会选择将漠野劝说或者强行带回帝都管教呢,却没想到沈宣竟直接下了将之刺杀的命令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卫长嬴半晌没有说话,却听丈夫低声道:“所以往后回了帝都,若是大哥对你有什么言语,你念着我的份上忍耐些。毕竟父亲这么做,名义上是说漠野没有认祖归宗,算不得我沈家骨血,私心里又一直怨着咱们沈家,连撺掇由甲的事情都做了出来,委实不能再留。但我想着,父亲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光儿他们考虑亦是怕咱们往后为难。”
漠野因为母亲身为狄人公主却与魏人未婚有子的缘故一直备受歧视与欺凌,身为大单于的外孙却在部族里形同奴隶,还要照顾多病落魄的生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爬到了大单于在时的王帐护卫、如今自居大单于的阿依塔胡女婿。甚至还娶了号称秋狄第一美人的曼莎公主。
这样有城府有心计能隐忍、有勇有谋的人,在沈宣膝下的孙儿里年岁还是最长的!他父亲又是嫡长子当真认了回来,即使他不再痛恨沈家,但争起沈家阀主之位来呢?争到阀主之位之后他会怎么对待沈家人?尤其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沈藏锋是不怕他的,可沈舒光呢?
沈家现在的嫡长孙沈舒明比漠野小了四五岁,但论心计跟漠野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更何况现在才三岁的沈舒光?
就算沈舒光天资卓绝,瑞羽堂的卫长风就是个例子——有时候,年岁增长所沉淀下来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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