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同于初来时的一条长而空的通道。现在更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各种岔路四通八达。即便出在紧张而沉重的心境之下,人仍然会被这令人迷茫的黑暗世界所震惊。难以想象,从库鲁克塔格山向戈壁延伸的土地之下,竟然隐藏了这样一个浩瀚的世界。
大约四十分钟后,严叔的人重新会合,他们交谈了几句后,严叔走向秦所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秦所扭头问谭教授,“您有没有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
谭教授据实回答道:“我一路都在思考两段文字的奇特之处,并没有留意身边事物。”
秦所站起身,向我们问道:“那你们呢?难道你们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惶急,似乎生怕这是自己的一种幻觉:“不可能只有我自己有感觉。朱亮,你呢?”
朱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严叔的人都默不作声的看着,考古队的人却忍不住交头接耳的低语。
李大嘴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悄声道:“喂,你说他们会不会和周谦一样,已经疯了,我们却不知道?”
老魏摇摇头,若有所思道:“不,我觉得他们和严叔一样,都各自留了一手。至于真相如何,还得等到最后看。”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告诉他们石室里的事情,无奈这里人多耳杂,一直没法开口。众人的议论声中,于燕燕的眼眸却亮晶晶的,一直盯着秦所。
可能是李大嘴看出我归队后,一直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拍了拍老魏的肩膀道:“等我们回了S大,坚决不能提‘队里有鬼’那个典故。这对我们考古三剑客来说,是智商和判断力上的耻辱。”
窦淼在旁边幽幽的接了一句,“是啊,到现在你们都不知道内鬼是谁。”
老魏不屑道:“难道你知道?”
窦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李大嘴愤愤道:“装神弄鬼,非君子所为。什么怪力乱神,这世界上压根就没鬼。鬼就是人心在作祟而已!”
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声音大到全队人都听到了。秦所脸色黯然,默默的坐下休息了。当年李大嘴在全校演讲比赛上拿过第十三名的佳绩,在全部参赛的十四人中相当突出。此刻在这地下几百米发表小型演讲,对他来说甚是轻松。
老魏一拍大腿赞道:“说的好!师妹,管他是神也好鬼也好,契誓也好诅咒也好,我们选了考古这个行当,就要有专业的精神。挺起腰板,咱不能堕了考古系的名声,让哲学系那帮孙子笑话。”
我知道这是两位师兄在给我打气,但随即悲哀的想到,即便是我们的宿敌哲学系,此刻人家正远在千里之外,吃着食堂里美味佳肴,躺在床上吹着萨特黑格尔,散步在梧桐缤纷的校园里,真是和我们眼下的处境有天壤之别。
“好了,准备上路。”
严叔催促着我们。他似乎有一个目的地,但并没有明说。
队里的人对秦所的疑神疑鬼颇不以为然,但都相当警惕的跟随大部队,生怕自己落单。严叔说的没错,在这里落单就意味着死亡。大家整理了一下行装,仔细查看有无遗漏的东西。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老魏把手伸向我,示意要拉我起来。这双手如今有点脏兮兮的了,但还是那么温暖有力。我回报以一个微笑。
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刹那,我忽然看到老魏身后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若有若无,我却像被击中了心脏,连呼吸都忘却了。
166、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
过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经存在的
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终点
……
再往下去,只是往下进入
永远与外世隔绝的世界
是世界又非世界,非世界的世界
内部黑暗,剥夺了一切”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我以为她已经忘却了我。
已经是几年的时间,从S市到北疆,从409到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如影相随。我一直猜不透这场迷局的终点,我们在追寻什么,在索问什么,是尽一个考古工作者的天职,还是在她的迷局里越陷越深?
周谦试图拯救的是什么?严叔的寻觅是什么?我们的存在和理由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那些可以辨别的语言或民族迁徙的蛛丝马迹,在这偌大的谜题里似乎不值一提。
我再次看到了她。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黑色的衣衫猎猎作响,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却能被我看见。寂静无声里,她明亮哀婉的双眸凝视着我,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只是无语的凝视。
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似在祈祷,又似安然的沉静着。
我想我也许是呻吟了出来,倒退了几步。魏大头一把扶住我,却没有问我怎么了,目光与我望向同一个地方。
“李仁熙!”
李大嘴和高宏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我的心头一颤,望过去时,黑衣女人的身影骤然消散。
李仁熙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嘻嘻的表情。他身上挎了三个水壶,脖子上挂了一个包,拉链是打开的,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压缩饼干。
谭教授快步走向他,凝视了他片刻后,伸出双臂拥抱了他。
“孩子,你去哪里了?”
她轻声问道。
尽管这是万人嫌李仁熙,尽管我们在内心深处已经对找到他不再抱有希望,默认了他的死亡,但此刻见到他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激动。
李仁熙的头发乱蓬蓬,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笑嘻嘻的看着谭教授,又环顾看了看周围的我们。他指着埂子笑出了声,埂子脸上有些尴尬神情,严叔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李仁熙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韩语,我们听不懂。李大嘴急道:“兄弟,这是在中国,你得讲中国话。”
我的目光迫切的望向李仁熙的背后。
没有。那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李仁熙叽里咕噜的说着韩语,手舞足蹈,很是激动的样子。我们面面相觑,猜不透这个这个人的想法。
李大嘴苦笑着转向我们道:“看到没,才回来5分钟,又开始招人烦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站在一旁的高宏忽然开了口,他看到我们惊讶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妈妈是鲜族人,我能听懂一些韩语。”
魏大头匆忙道:“说什么赶紧翻译一下啊。”
高宏皱眉又倾听了一会李仁熙的嘟囔,沉吟片刻,有些迟疑道:“他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奇特的……景象。他在这里……等了我们很久……他去过黑暗世界。”
167、
李仁熙的脸上是一种狂喜而混乱的表情,他用母语断续的表达着一种复杂的情感。高宏翻译的很费劲,众人围着他们,焦急专注的辨别着李仁熙要传达的信息。严叔和埂子在不远处交谈,看不出严叔表情,但埂子却是陪着小心,似乎犯错了的样子。
我心中空荡而无所依托,失神的眼睛望向李仁熙的来处。那里依然是一片黑暗,曾经的幻象荡然无存。老魏注意到我的神情,拉过李大嘴,悄声问我:“梁珂,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蹑手蹑脚的向曾经看到黑衣女郎的方向走去。
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出现而又消失。她已经迷惑了我们太久的时间,她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已经比考古本身更让我痴迷。即便是黑暗和畏惧,也阻挡不了这种探求的欲望。
老魏和老李对视一眼,默默的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们是怕我走失,在这危机四伏的地下,谁也不知道隐藏在黑暗里的究竟是什么。
李仁熙的来处是一条幽深的小路。
李大嘴小心翼翼道:“梁珂,你这样子吓到我了。听哥的话,咱回去吧。”
老魏有些急,“师妹,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停顿了片刻,眼前骤然又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在岩壁的拐角处一闪即逝,“我看到了她,看到了黑衣墓主。”
“梁珂,你那是幻觉!懂吗,幻觉!”老魏有些气急败坏,“你是在地下呆的时间长了。人在黑暗中不仅容易失去方向和时间感,也会产生幻觉和幻听。”
我摇摇头,不再言语,飞奔起来,向黑衣女人的方向跑去。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老魏和老李似乎追了上来。
转过前面小小的拐角,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片巨大的空地出现在眼前。我甚至不用借助手电光就能看到这片巨大无边的广场。
它太过明亮。我在黑暗中骤然看到这亮光,眼前一阵眩晕。
黑衣女人,就站在光的中央,向我转过身来。
168、
我清楚的记得这一切。我清楚的记得,自己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眼睁睁的看着黑衣女人静静站在我的面前。这短暂的对峙让我不知所措,她双手交叉成十字,保持着她入棺时的样子。她的脸却生动明媚,安宁美丽,仿佛脱离时间的桎梏。
我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嘶哑了喉咙。那个干瘪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于我,惊惶到甚至已经没有表达完整意识的可能。我只是战栗颤抖在黑暗明灭之际,看着她。
她交叉的双手缓缓打开,举向天空的方向。在异常明亮的光芒中,她的黑发飘扬起来,黑色的衣衫犹如狂舞的黑蛇,让她的身形显露出一种曼妙而诡异的美。她在空中缓缓浮起,停留了片刻。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痛掌心的肉,提醒我这不是幻觉。
可是这远远超出了我所受的教育和认知范围。我抬起头仰视着她,心中告诫着自己,这是幻象,梁珂,你要冷静,这是你的潜意识造就的景象。即便如此,我的眼中还是无法自抑的充满了泪水。如果说读《佛国记》的落泪是为了命运,石室外的落泪是为了黑暗中的恶,此刻落泪,我想我是看到了奇迹。
我看到了一个我无法解释、无法想象、无法相信的奇迹。
这光,像是童年里仰望太阳时那种温暖而刺眼的安详,像是我曾经走过和即将走过的那些时间里的烟尘,像是凌晨时分听见风落梧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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