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响,继续享受蒲扇缓缓柔和的风,心里还在计较,看得清楚其他人固然重要,可比起她们,能看得懂凤御煊似乎更重要一些,这个人从来不好揣摩,不要被他反算计了去才是。
珠帘脆响,脚步声很轻。
“娘娘,皇上过来了。”
我睁眼,连忙起身。
“娘娘,您的头发,奴婢帮你再梳一下吧。”
“不用,如果宫里所有女子都要云鬓雾髻,珠花簪钗,我偏不要与她们一样,这一番姿态有何不好?说不定皇上就喜这个样子。”
我撩发,晕黄铜镜里,云发微乱,只简单的用一白玉雪簪松松绾着,上面覆着蝶飞比翼的华胜,其余的发,恣意散着。一张脸,精致瓷白,笑浮上我的眉梢嘴角。
忽闻水晶珠轻叩,声音清脆动人,我挪目而望,华光珠帘正被一只玉雕的手掀起,来人一身素白的暗花锦缎袍子,玉冠,剑眉,凤眸,俊极无匹,犹是那双眼,黑如旋涡,似乎静的不掀一丝涟漪,可深深望进去,却顿觉无可逃脱。如镜,如冰,化不开的神秘,融不开的寒冷。
我直视笑看他,娓娓一拜,轻声道:“皇上万福。”
他亦是目光深彻,撩过我的脸,嘴角细微上扬,点点头:“蓅姜好一番媚然姿态。”
对于男女之爱,我从来不认为女人可以凭着一张随时可老去的脸挽留男人的心,但不可否认,美颜无罪,自是男人都爱的。人喜赏花,不正是因为花美吗?
伸臂欲揽,笑不由心,我似温驯,嫣然翩身而倚,淡香清逸,沁我心脾。
邀月和清荷缓缓退下,除了叩珠轻响,别无它音。
“我正打算过几日去郊外的梧桐苑避暑,蓅姜一道去吧。”他低头,声息淡淡。
“梧桐苑?满园的梧桐,难倒真是要有凤来仪?”我娇笑,仰头看他。
“凤在九天,凰在何处?”他不答反问。
我故作思索,挑眼:“凤若栖梧桐,登九天,那么,凰自然身侧相随。凤破天,凰踏云,流彩不能及,绝世亦无双,所以它们都在天上。”
笑容在凤御煊的嘴角绽出昙花般的美,他凝眸看我:“蓅姜置身于何?”
我宛然一笑,轻声道:“自然是皇上身侧。”
他不再声响,沉默的笑,恍如白日耀眼,似心知,细细品味。
三日后,皇帝带着两妃一嫔,前往京郊别院“梧桐苑”避暑。前去护驾的还有禁军校尉华翌晨,宁王凤宜玶,而华家极其旁翼自然护驾相随。
皇后因为要坐守六宫,所以留在皇城之中。
因为嫔妃随性并不多,路上行的快,不消半日就赶到梧桐苑。
盛夏的风,干热而灼,掠过皮肤微疼。我体质少汗,夏日里避汗严重,所以极少出汗。轿帘掀起,我扶着邀月的手出了轿子。抬首,眼前一片绿意盎然,细细密密,如织如画,那满眼梧桐树叶将整个别院遮得严严实实。光影交错,凌乱的从树叶之间落入如垂丝线,照在甬道上,仿佛是撒了一地碎玉般。
因为阳光被遮去大半,所以别院里面一点不热,风过微醺,好不惬意。
“娘娘,果然是一点都不热了呢。”邀月贴过我耳朵小声道。
我甚是喜欢这个院子,抬头看了一圈,这院子里清一色梧桐树,多的就似竹林里的密竹,隙不可分的树冠笼罩成云,一处一景,院落虽不大,却别致清雅,相当安静。
“我喜爱梧桐树,遮阳,寓意也好。”邀月轻笑,心知我的意思。
我住最西边的“连水榭”,因为我喜莲花,那池里面都是莲,意外的,都是清一色的红莲,娇艳欲滴,夺人眼目。
“难道是皇上特意为娘娘准备的?红色,不正是娘娘最喜爱的颜色?极少看到如此纯色的红莲呢。”清荷看着新鲜,喜上眉梢道。
“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我轻轻念:“那他还真是有心了。”
巧遇
晚上时候,办了一场宴,人员颇少,倒像是家宴。告别华家许久,我才又一次看见了华翌晨,校尉的官服把他的俊秀衬托的成熟了几分,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朝官的风范,俨然不能同日而语。
我看着,就突然想起边地的哥哥,那样一个风流倜傥的俏儿郎此刻是不是也已经洗净一身脂粉气而多了些英气干练?那个跟我有着同样骨血的男人,曾经头顶的天,曾经避雨的棚,费我多少心思想念。我心泛酸涩,感叹人是物非,转回眼,竟与对面的另一双眼不期而遇。
宁王凤宜玶,今日是一身便服前来,他似乎格外喜爱宝蓝色,我也觉得这蓝色最配他,玉颜俊秀,眼色缓缓,人淡如菊。
他看我正在看他,嘴角挽起的笑淡的不可擦觉,他不吃菜,只喝酒。那双眼一如以往,只有徐徐微温,看得人很舒服。我不转眼,他竟也双目直视,并没有掉过眼的打算。
我心觉好笑极了,这成了什么?眉目传情?这凤宜玶的态度果然很奇怪。我含笑收回视线,侧过头去看凤御煊,意外的,他竟然也在看我,似乎不经意,目色浅淡。
“同是一地,可这梧桐苑到底比皇宫里舒服多了,欢歌舞姬都赏过了,不如我们连诗。”凤御煊的眼扫了一圈:“就做两句,必须带着自己院子里面的东西。做得好了,他日让工匠做成联,就挂在你们现在住的地方,谁做的最好,那院子就许了他。”
凤御煊语毕,众人响应。
“既然是朕提起的,那么就从朕这里开始。”凤御煊想了想,随口道:“凤栖梧桐凰随凤,九天之外凰天同。”
他看我,我回笑,静待下面的华瑞莹。她想了想,面露骄色,朱唇轻启:“那臣妾献丑了。丹生独立霞染丹,婀娜郁郁人皆叹。”
说完转过头看着旁边的元妃:“换你了。”
元妃一向稳妥,不做多想,随口道:“茶醉青瓷人醉茶,别有滋味胜有它。”刚颂完,侧头看我:“换妹妹了。”
我点头,视线挪过去,对上凤御煊的一双墨漆乌玉的眼,巧笑轻言:“丹鸾浴火涅槃躬,焰化红莲罪愆融。”
我的诗句刚出口,众人皆侧头看我。我依旧含笑,凤凰对丹鸾,梧桐映红莲,凰天对罪愆,一个同,一个融,这世道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分的那么清楚,万事皆融,所谓法也就不纯粹了。佛法讲求的不就是这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不喜参佛,可至小也耳濡目染,母亲房间里的经书多的是,随手翻看也懂了几分。
我清楚看见华瑞莹眼中一丝不快,元妃眼中那明明灭灭的浅光,看见父亲眼中的思索,凤宜玶眼中的淡然,还有华翌晨眼中的讶异。这些人啊,没有一双眼睛纯净无垢,都是用宝光华美的绚烂掩藏着,见不得光。
“瑞莹和葶娟这两句做的极好,不是娇柔,意境美妙,各自住的院子就都许了你们罢。”华瑞莹和元妃喜上眉梢,赶紧起身拜谢。我面上笑若春风,淡淡看他,等他下文。
“蓅姜这两句似乎太硬,不似出自女子之手的诗那么纤柔,还要向瑞莹学学才是。”
笑不离口,眼眸回转:“皇上说的是,两位姐姐做的的确很好呢。”
众人附和,气氛并无尴尬,而是顺其自然的继续下去,只不过,人人心头都是几分滋味萦绕。
晚宴结束后,我带着邀月回连水榭,因为梧桐遮阴,数量众多,于是靠着甬路的树上挂着一盏盏的白绡长信宫灯,灯光隐隐约约,灯角上的流苏随风荡荡而舞,姿态好不婀娜。
那一段月色一般的朦胧柔光,洒在我红色的纱衣之上像是披了薄薄一层金帛,晚风渐凉,吹过脸颊舒服之极。我与邀月游走其中,裙摆轻扬,似乘风而去。
绕过一片接一片的梧桐林,转过长廊回转曲回,穿过花园亭落,才走到了连水榭近前。
天色全黑,只见临水而建的水榭灯影晃晃,似蒙了一层水汽,倒有些梦幻了。
“竟是输了。”我站在池上榭亭喃喃道。
“娘娘明明做的是最好的。”邀月站在我身后小声道。
我展目,看着眼前水烟氤氲的楼落风影:“皇上说好就是好,说不好就是不好,无关真的好与坏。不过,这一次得不到连水榭,下一次我一定会争到个更好的来。”
我探凤御煊的底,他很好的给了我个答案,我宛然一笑,扭头看身后的邀月:“你先回去,容我自己坐坐再回去。”
邀月俯身:“夜深露重,娘娘小心身子,别坐久了。”
“不会的,去吧。”
最温柔的风,就属夏日里的晚风,很轻,很柔。梧桐苑并不十分大,到处都是精致,我闲来无聊,便想着到处走走。
绕了一些路,我才发现,这梧桐苑不止是我的连水榭才有静池莲花,原来这里还有一处,池子大得多,莲花清一色都是粉色,看起来既不美艳也不淡然,青荷粉莲,只是一般。
小路是围着池边建的,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梧桐树林,长信宫灯挂了一排,灯光反到水面上,折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我顺着池边小路往前缓缓走着,心里一片清凉。明日是我生辰,我不说,也无人记起。小时候哥哥总会提前一日跑过来问我:“蓅姜想要什么?”
我总是笑,问他:“是不是要了哥哥就给?”
哥哥也笑,毫不迟疑的点头:“蓅姜要的,哥哥一定给。”
“那蓅姜就要哥哥宠着蓅姜一辈子吧,可好?”
“好,当然好。”
冷月当空,月色如水,我缓慢的绕着池边前行,心似一点点沉进水中的石。原来被否定是如此难以下咽的不甘,我甚至耿耿於坏。到底是因为被他无故的否定还是对已然淡忘的生辰而感到可悲?
我深吸一口气,轻吐,其实人都是一样,得不着的时候会有记恨,会难过,难免自哀。尤其当这种失去可以与其他相较的时候,那种失落就更加明显。后宫讨活,脸上的面具便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谁都知道难,可这种难,死活都要吞入肚腹,慢慢自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