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安静的躺在床上,只留一盏微弱灯烛,晃晃间,听见他轻声问我:“蓅姜生长生的时候可有怕过?”
我点头,望着帐顶艳色红绡,水晶流苏,从心里往外的感慨:“怕过,生怕过不了这关,单单这人世间留下长生一人,就算万千宠爱,仍不如慈母暖怀。”
凤御煊听了半晌,方才缓缓而言:“我也怕过,怕你只能将长生留给我。”我心有一滞,还未等张嘴说话,只听他接着道:“你曾说过,人皆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今日我深深体会,这世间也有例外,蓅姜的这一句,着实错了,对于一些人来说,某些人不可替代。”
我细细品味他的这一番话,却感知被他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我的,长生躺在我们中间,这一切太过安宁,太过美好。
女人的一生,不管曾经多么风生水起,抑或是坎坷迂回,哪怕只是布满了荆棘,走的一路沧桑一路血色,也能在这一刻,等到最大的满足,我亦然。
可惜,事与愿违,夜深时分,我听闻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极小,极浅,等我醒来才发现,是长生在哭,嘴唇青紫,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顿时急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竖直抱起她,轻抚她后背。
也许是因为她身体太虚弱,或是真的如许绍所说,心肺的功能发育并不够健全,她连哭都气力不足,许是因为哭的太过用力,已然有些窒息。我一系列的动作惊醒了另一端睡着的凤御煊,他朦胧睁眼,一见是长生除了状况,翻身起来床,大喊福公公。
“福来,福来。”
福来候在外面,一听到召唤,忙不迭的往里跑。
“快去招许绍,快去,快。”福公公转过身,扭动肥胖的身子窜了出去。
我继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乎哭声渐消,我慢慢让她躺在我臂弯里,用手轻抚她胸口,她越是哭声小,越是气色有所好转。等到许绍来,她已经基本不哭了,嘴唇的青紫稍有退落,面上看上去,总是一副病恹恹的表象。
许绍的说辞还是那一套,他心知,我心知,凤御煊也心知。
我又想起那次许绍与凤御煊在我昏睡窗前的一番对话,心愈发沉落。我的确是对他心存芥蒂,于是让许绍借此机会试探凤御煊的口风。他不欲让许绍讲真相告诉我,或许是怕我乱了阵脚,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长生如此地步,且不说我身为母亲看的心如刀割,就算是在他眼里,骨血亲情,我不信此时此景下,他对姚氏没有半分怨恨。而我此刻心中的刻骨之恨,就如一根坚韧丝线,从心肝软肉细细密密穿过,穿出尖锐的疼,哪怕是一呼一吸之间,也是拉扯着流出血,拽下肉。
一时间,只怕老天未能给我足够时间,让我亲手将这满腔怨怼一点一滴的予她礼尚往来。若是不能如愿,我宁不往生,魂魄不散,纠缠在这红墙碧瓦之间,缠得那人同下阴间地狱十八层。
一只手暖热,拍在我肩膀,就像是一座无声的山,如此沉重。我再抬头之际,竟是满眼朦胧,脸颊边的冰凉湿意,深入肌肤纹理。
到底有多久,这双眼里在没有一丝阴晦的颜色,全然是笑,仿若开天辟地之际,我便是带着这样的笑降临人世间。可如今,长生变成我的软肋,无论多坚硬冰冷的围墙,仍旧阻挡不了做母亲的一片爱子之心。
看着许绍细长的银针穿过长生细嫩莹白的皮肤,就似穿透我心头尖上软肉,即便下手再轻,就算长生没有哭泣,我仍旧疼的厉害,手不知不觉握成拳,越握越紧,指甲磕出的血印,丝毫抵不过我内心曲折婉转的疼痛,恨不得所有病痛难过都由我来承担,就算死,又能如何?死得其所,为了我的孩子,连死,我都愿意。
“蓅姜”凤御煊的话终是如破弦残曲,戛然而止,连余音都不曾留下。手指掠过我脸颊,我从未用今日这种眼光看着他过,我如此清晰,认真,不躲避,亦不虚假,只是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满眼怜惜疼痛的男人。
他是我顶天立地的夫君,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尊贵天子,亦是床上,幼小无助的病儿的生生父亲。他至高无上,他主宰天下苍生,曾经为我所依,如今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骄傲苦楚无助,毫无所为。
是的,他不能动姚氏,不管他曾经多次试探我的意图,亦或者是已经对姚氏一族疑虑在心,动心除灭,可此时,他仍旧不能轻举妄动。
小不忍则乱大谋,与他来说,长生是长女,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全天下最珍贵的东西,为他大爱,为他珍视,可也毕竟只是天下间的一人,一物,抵不过这天下江山,更无法凌驾于天下之上。
这正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因为所求不同,所见也定是不同。于是女人比男人更心软,正因为在她们心中有更多割舍不下的东西,于是乎容易显得因小失大,只是由于当日死里活去的痛楚并不是他,那种感受,终其他一生也不会明了。
我不是蠢妇,不做无谓的发问或是以泪求怜,我甚至可以体谅他的矛盾与纠结,可我也时刻清楚的知道,这天下,比不过我怀胎十月的长生,即便是可设身处地的理解,却没有办法心悦诚服的接受。
修长的手指划过我脸颊,无限怜惜,我目光如水,望着床上的长生,胸腔里翻搅翻覆,原本柔软的心,不觉间已是渐慢坚硬如石,若是爱长生宁可付我生命之代价,那恨姚氏之心便直可延伸海枯石烂,终其我一生的念。
他揽我入怀,我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安静,冰冷的脸上,再没有笑容。
三日过去,我终日守着长生寸步不离,这世间应该没有还在吃奶之时,便开始服药的婴儿了吧。我亲手喂她吃药,她不喜,或是嫌汤药味道苦涩,吃进去便吐出,有时候会连奶水一起吐出。吃的不耐之时,还会哭,我最怕她哭,她一哭,情况会变得非常糟糕。
如她这般先天生来不足的孩子,需要静养,按时服药,许多年后,或许会康健如常人,许绍口中的或许,对于现下的我,是遥远而飘渺的期许,我们母女竟还要熬过多少年,才能熬得那出头之日。
从生产之日起,我从未睡过一日的安稳睡,每夜起四次,半个时辰的间隔去看看长生睡的好不好,有没有哭,又生怕夜里没有盖好被子,若是着凉生病,那便会让病情更加棘手。我终日心惊胆战,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不愿假以他人之手,必是亲力亲为。
初三是哥哥与临平的大婚之日,我因正处于坐蓐期,无法亲临大婚现场,遂留在兰宸殿照顾长生。公主的大婚与皇子的大婚不同,因为公主出嫁前一直住在宫里,于是迎亲的队伍必须从皇城的正道一路走个来回,从前到后,整一周的距离,吹桥弹唱,好不热闹。
我生怕这些吵闹的声音将长生吵醒,命刘东关了所有门窗,昏暗中细细看清长生的眉目唇角,几日过去,浮肿已经慢慢褪下,模样愈发像凤御煊,也是粉雕玉琢般的娃娃。
仔仔细细的想彻整个脉络联系,吉嫔被张允供出被指使偷窃我的病志录,再扯出陈荣,又拉出马德胜。姚氏灭陈氏一门,有理可循,陈荣一直潜伏在兰宸殿,多少事情都是经他的口,传达给姚氏,只等她将腌梅害我于绝地之后,陈荣这颗棋子显然也没有半分用处了,既然无用,也无需再留一口活的。
而马德胜是宫里的老太监,她放心用,自然有放心的理由,可为何张允口中供出的确是吉嫔呢?到底是谁在说谎?有心让我混淆是非,扭转视线?
我思索其中悬秘许久,觉得疲惫,刚想躺下阖眼休息一会,邀月进门,贴近我耳边轻声道:“娘娘,皇后娘娘刚从大殿那边过来,说是看看您还有长公主,娘娘您不方便的话,奴婢就说您已经休息了。”
我目色一凉,冷笑凝在嘴角,心里暗忖,姚氏这是正想着自己亲自验收成果,看长生到底被她害了多惨,看我究竟是过的多揪心难安。
我伸手拢拢碎发,淡声道:“见,如何能不见她,我华蓅姜的笑话也不是人人能看得,她若要看,就迟早要付出代价。”
姚氏一身华丽炫目的凤袍加身,高大而耀眼的凤冠,脸上只有淡淡笑意,笑的恰到好处,就算是心思在小的计较女子,也无法从她的脸上看的清楚,哪怕是一丝得意,一丝嘲讽,全然没有。她莲步上前关切的看了看我的眼,我淡笑,感激的情绪十足:“今日皇后这般忙碌还抽出时间来兰宸殿看望妹妹,真是出了感恩,蓅姜实在是”
她的手冰凉,动作十分轻柔,缓缓牵我上榻上,淡淡道:“皇上去凤宫里说起长生,满面愁容,说是身体不是那么康健,担心极了。本宫这不也是坐立难安,不眼见长生安好,总觉得心有烦事,静不下心来。”
“让皇后娘娘忧心了,长生现在身子还好,太医说起,的确是因为妹妹怀孕时候出了些差池所致。”
“哦?是这般缘故,太医怎么说起?”姚氏云淡风轻的问道,端起茶杯,看着我的眼,不曾慌乱,态度十拿九稳。
“妹妹有些话不能与亲姐坦诚,倒是可以与皇后娘娘您坦诚不公,这次蓅姜心里实在是又恨又怕,一来难咽这口恶气,二来,又怕惹了不必要的麻烦,真是忧心。”我蹙眉,顿时红了眼眶。
姚氏见我如此,忙问:“什么事,妹妹不妨直说,若是真的受了什么人的陷害,也好让本宫于你做主。”
我缓缓抬头,望进她的眼,慢声道:“有闲言,说是吉嫔暗下里做了手脚。”
姚氏走后,刘东给我送来补汤,在我耳边碎碎而语:“娘娘,张允那狗奴才若是说谎,定是不能留他,就是他一口咬定吉嫔指使,可事情并非如此。”
我撩眼看他:“张允说谎也无妨,他的话已不是我们所需,只要有马德胜在手,其余的人,生死有命,又岂需我们操心。”
“娘娘的意思是?”刘东疑惑。
“若是我料的不假,吉嫔就是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