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间距极短,我以正常方式度过我与长生一起的最后一日,喂她吃药,哄她睡觉,只有这般往常,我才能安稳下心思,一步步走好我谋划的前路。
元宵节又至,宫中灯火通明,今日是哥哥进京之日,因为伤势严重,直接送与驸马府修养,凤御煊只召见了父亲与江家父子。
傍晚时分,蕊心宫来了人,我早已将长生收拾一新,命邀月将往日长生喜欢的玩具,穿的衣着,包的被褥,甚至是喝药的青花瓷碗一一打点好。
未曾想到,华瑞莹竟然亲自前往,今日神态,稍有不同,不似我曾想到的尖锐得意,而是十分淡然:“蓅姜放心,当日我曾说过,待长生甚比亲生,你若想看,尽管来看,我不阻拦。”
我委委一拜:“至此,长生就交给姐姐照看,劳您费心。”
“不必如此,你的孩子,也算是我的孩子。宫里有许绍看着,不会生事,你可放心。”
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带走了长生,也掏空了我的心。突然之间,甚觉这冰冷宫殿异常萧条空旷,念由心生,这话当真如此。
“娘娘节哀。”奴婢奴才跪了一地,神色哀寂,看得我心头也是一震。这就是弱势的下场,任人欺凌,眼睁睁看着,身无一物,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罢了,莫要再提及此事,我不想听。”我折身走进里间,身心俱疲,倚在榻上,望着那微弱摇曳的烛火,愣愣发呆。
输,不会输得一败涂地,赢,亦不会赢得天长地久,只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一朝一夕而已,既然如此,我何愁没有翻身之日?
54。拨弄
木桶之上,水雾氤氲,被纱帐拢在其中,就似置身于九重天外;不似在人间。水很热,烫得皮肤发红,有些微微刺痛,我倚在边缘,望着水中浮着的药草花瓣,不发一言。
“娘娘,水还温着吗?要不要再去让刘东烧一些送来。”
“邀月,拿点酒过来。”
邀月迟疑,终是转身出去了,半刻,去而复归,手里端着银盘,上面有一只玲珑琉璃高颈壶,一只瑰彩琉璃盏。
“娘娘,坐蓐期不能多喝,您少喝一点。”
纱帐被撩起,银盘送入,房间又恢复冷清一片。斟满一杯,我不犹豫,仰头饮尽,酒精,呛得我整个喉咙火烧一样,眼眶也被灼红了,酸胀,疼痛。
一杯,两杯,三杯,烈酒下肚,似乎畅意不少,人不似之前崩那么紧,游走崩溃边缘。我狠狠屏住呼吸,任凭木桶中的水把我彻底淹没。
我似乎在哭泣,周遭的水那么热,却没有我的眼泪温度更炙,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颤抖隐忍,可堪我停留之处,究竟在哪里?只觉得身无一物,两手空空,连自己都可怜自己。
“娘娘,娘娘。”
我坐起身,背靠在木桶边,水滴淋漓,蜿蜒而下,划过皮肤,就是一道凉。眼依旧酸涩,药汤滑进眼眶,又酸又辣。眼前朦胧,我用力眨眼,方才清晰,生怕被看出破绽,只好遏住喉咙,稳了稳神,轻声问:“什么事情,不得片刻安宁。”
邀月恭顺道:“娘娘,刘东在外面,说是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您。”
“你唤他进来,让他在屏风后面候着。”
“奴婢这就去唤他。”
不知是水热的缘故,抑或是酒精的缘故,头脑昏沉,安静的阖上眼,水汽如浓雾,我略有喘息,听着心跳声几乎要跃出胸膛,身体越发轻飘。
“娘娘,刚刚得到的消息,张允死了。”
我嘴角不断上扬,像是月弯,留有好看的弧度。
“剩下那一人呢?”
“禀娘娘,处理干净了,出了宫之后才动的手,不曾留下痕迹。”
我缓缓睁眼:“做得好,本宫自然有赏,下去吧。”
“谢娘娘。”
人走,房间空下来。冰冷的笑还凝在我嘴角,眼色却柔和许多。
我撩过长发,用玉簪别住,端起酒杯,仔细把玩,犹是那灯光下的瑰彩琉璃盏,发出绚丽而妖娆的华彩,酒无色,却也似被染尽了,垂头一望,自己清艳精致的脸,亦融入其中,满是笑意,却冰冷无比。
那玩忽职守的宫女,不过一颗棋子,当初走开,也不过是琐事而耽误,哪里是什么张允的召唤,又怎么遇见吉嫔。我答应留她一条命出宫,讨条活路,她便什么假话都敢说。
这宫中,闲言碎语尚比脚快,话一出口,便是已经传入他人耳目,哪些人留不得,谁心情都有笔明帐。做了许多,也不过是想让凤御煊自行心里清楚,有些人,不如表面那么温驯,吉嫔也好,元妃也好,谁背后都有另一张面孔,又能信得着谁?
如此,有些人便不必我亲自下手,要他们命的,大有人在,总有背后的影子,先下手为强。都是现成来的棋子,如今用完了,我怎能留下这么一条把柄,这世间,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于此,她只得送死。
张允之死,那是必然,姚氏控制了吉嫔,况且张允当初目睹刘东在兰宸殿后院烧木人,闹得(又鸟)犬不宁,现下皇后发现吉嫔又与我受天仃有嫌疑,张允又曾是她派往兰宸殿的下人,这一圈复杂关联,怕是又要把姚氏自己的嫌疑给缠了进去。
局设越大,竟然如此手忙脚乱,张允死了又如何?不是还有马德胜,宫中下人多不胜数,替罪的,栽赃的,人才多如流云,不差一二。
而那马德胜也是人精之上,看来他很了解我的意思,干干脆脆的送张允见了阎王。背后这一手推的极好,到底是活的时间久了,有些地方,作为我们这般在上的主子,也要另眼相瞧,我是,想必姚氏也是。而与他本身,更少人知道他与我的关系,也是他安身之保证。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有些多,恶露重血,略有腹疼,因为泡过了特制的药汤,所以稍势缓解。我昏昏沉沉的躺了两个时辰,辗转反侧,始终睡不安稳,夜里醒来时候,外面漆黑一片,厚云密合,连些月光都不留。
听见房间里有声响,邀月进了来,见我穿衣,十分疑惑:“娘娘,您这是”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娘娘,半夜三更,夜寒风冷,您还是休息吧。”
我似乎想起什么,吩咐邀月:“去把刘东唤来。”
刘东来时还睡眼朦胧,见我穿戴整齐,也是疑惑万分。
“你们两个随我走一趟蕊心宫。”
“娘娘,使不得,这半夜里,蕊心宫早关了宫门,我们这么去,说不定会吃闭门羹,要看也等明早开了宫门,奴才再送您过去。”
“无需多话,这就出去。”我裹紧了厚皮裘袄,跟在邀月和刘东身后,乘着微弱灯光,从小路往蕊心宫方向去。
“娘娘您切莫这般折腾自己,若是累伤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现下的节骨眼,娘娘可不能差池。”步上高亭,蕊心宫大半可入眼,晦暗轮廓,只有微弱过夜烛火,并不见灯火通明。
“容我站一会儿,夜里睡不着,总想着长生是不是睡的安稳,若是蕊心宫没有全点灯火,那么说明长生安好。”我望着一片幽暗朦胧的楼落深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偷的暂缓安心。
“娘娘,她们这么做,就似挖了您的心,怎么能这样”邀月呜咽抽泣,哭的很是伤心。刘东亦不再开口说话,垂着头,像是独自品尝苦涩情怀。
幽幽一声轻叹一出口,呵出的暖气极快的散在寒风中,眼前夜沉景深,浸在无边的昏暗之中,就像是染了色,说不出的阴郁。
“还好,还好长生仍在襁褓之中,尚不懂人事,不那般受伤,如是大一些时候,这夜晚冷清死静,她心里该有多怕。”咽下悲痛苦楚,自言自语道:“如果能健康平安的长大,就算是忘了我这个做娘的,我也宁可了。”
每个人都有儿时记忆,深刻的超乎想象,总有不经意之间,嵌进心房之中的缝隙,遇见某些场景,便不自觉的被套出往事,喜,怒,哀,乐,总想把那些美好的给她,把那些悲痛的杜绝。
我如是做母亲,那我的母亲呢?
吸入寒冷气息,鼻子酸楚,眼眶却干涸,母亲身后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我日思夜想,甚至不惜出口相问,终不得其解,于是被华瑞莹的一番坦言,惹出了求问之心,父亲口中的答案会是什么?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个累及我十八年的解?
寒夜凛冽,穿的再多也无法抑制的浑身发抖,从里往外的渗着寒气。人心不似言谈心念,偏偏无法把握,仿佛心里安然了,身体上再如何的不爽,都能得到化解。
“娘娘,请回吧,已是三更末刻,快入四更天了,再不回去,一会儿会有巡兵走夜,不好碰见。”
我再望一眼亭路楼阁,将手搭在刘东臂间,一阶阶从上面往下走。今日长生无事,安睡一宿,我暂可放下心,度过这一日了。
小睡一个多时辰的光景,自然睁了眼,天光还浅,窗纸被染了微微亮色。
珠帘轻响,一阵细碎脚步,我心有所知,轻轻阖了眼,气息微缓。来人定在帐前,未有伸手撩帐,只闻刘东极轻的声音问:“皇上,要不要奴才帮您唤醒娘娘?”
“不必了,朕下了朝再来看她,不要吵她,她昨夜定是没有睡好,多睡一会儿,你们小心侍候。”眼皮外的影踪晃晃而动,等到脚步声愈发遥远,我遂睁眼,心中有种被翻覆搅拧的矛盾。
长生一事,不管原因几何,终究也是我与凤御煊之间的一道裂痕,他的处心积虑,也正是我迫不得已的顾忌。终是为了姚氏在我怀孕期间用天仃药害我,这血仇不报,死不瞑目。华家逢哥哥受围,逼我过继长生,这是血恨,人若所处弱势,便什么迎头灾祸都可致命,我便似墙角弱草,避风还需躲雨,无处可歇,片刻不得松懈。
“刘东。”
“娘娘醒了,奴才服侍您起床。”
细软红绡帐帘被微微掀起,划到一侧,用铜勾别住,从宫女手中接过银盆,水烟犹生,温度正好。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