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大人被她们姊妹二人,一个接一个,明讥暗讽,说得大怒道:“总管吩咐什么来着,不是要替黑白两道寻仇结恨么?现在玄门的第一派‘武当派’,已经倾派而出,太行山的梅家父子也因全胜之死,暴怒如狂,在设法尽起天下绿林的长老耆宿,出山一拚,我的计谋,什么地方错了?你们若心痛那五个小白脸的面首,你们自己去和总管说去。”
丽水、妙月也很是生气,丽水娇声冷笑道:“你不必如此生气,没有人和你争功,我妹妹不过告诉你,水月庵前面咱们姊妹差一点把命送在你的妙计上面,现在去见总管覆命,可不能再由你信口大吹了,屠大人固然武功计谋都好,别人需是也不全是傻子。”
屠大人忍耐不住,重重“哼”了声道:“真是得意忘形,也不过只是主上和总管玩过的娼妇罢了。”
这两句话,羞辱大过,便是久惯风月场中的丽水、妙月亦不能忍,便俗拔剑一拚,屠大人也把双掌提在胸前,准备一举要她们两人的性命,旁观五人纷纷避让,并不劝慰,很有坐观他们成败之意。
俊卿也忍不住微微探头偷觑,却见妙月把剑收了,将丽水拉得一同仍复坐下,媚声道:“凡是精于迷药的,必定精于毒药,对不对?”
屠大人一怔道:“什么?”
丽水现在也知晓妙月的用意,坐下将剑收了,须知两人合手双剑也绝非那屠大人之敌,那么拔剑便等于自速其死了,乃是智者之所不为,二女狡猾如狐,虽然一时愤怒,顷刻便即醒悟。
妙月只怕他不问动手,他一问恰是正中下怀,笑着高高兴兴的说道:“我们有个妹子江湖上称做‘七巧迷魂’,大人是知道的了。”
屠大人凝然不语,显是默认,妙月续道:“我们两姊妹前几年未出家前,也各有一个小号,大姊称做‘七巧断魂花丽水’,我么称做‘七巧落魄花妙月’,断魂落魄双花,在江湖上当年也还略有一点小名气。”
屠大人听她夸示当年的名讳,很有示威之意,缓缓运气周身一察,并无异状,冷然道:“谁管你们当年叫什么东西,居然套用我掌法的名号。”
妙月道:“你发一掌在你身边那棵小树上试试。”
妙月的声音虽然娇声媚气,然而人说真话时,自有一种叫人信服的语气。
屠大人信手一掌挥去,那树纹丝不动,外表丝毫未伤,山风过处,上半截缓缓倒在地上。
妙月如此而已声道:“屠大人掌力佳妙,果不虚传,可是你若看此树断处,便可发觉你掌中所蕴毒气较前盛大,可见愚姊妹的‘断魂落魄七巧之毒’也不在大人的‘断魂落魄掌’之下。”
屠大人趋前看视,黑夜之下怕看不清楚,晃着了火折子一照,果见断处墨黑之中,错杂了浅灰的条纹,乃从所未有之事,不觉气馁道:“你们究在何时下毒?”
这也正是俊卿想问的,更加凝神细听,这时旁观五人,都不知自己到底受毒没有,各自惊怕之中,更是屏息凝神,所以人数虽然一共有九人之多,却在暗夜之中,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林间的一声半声鸟啼,更平添不少的鬼气。
丽水、妙月见数语镇住了场中各人,她们行为浪荡成习,同行之人每在不知不觉中有轻视之意,现在一齐为这慑伏,两姊妹都有吐气扬眉的感觉。
丽水娇声客气道:“屠大人垂询下情岂敢不答,二妹你便将详情细说一遍,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我们姊妹们施毒是受人所迫,情非得已呢!”
她们已经稳占上风,所以语言中一丝火气全无,那老者的毒掌练得那样出神入化,可以将毒气送入内腑,号称为“断魂落魄掌”,对毒药自然知之甚深,知道越是这等无形无影之毒,越是厉害无比难以解救,听丽水说得这等轻巧巧的全是讥讽也只得冷然静听,徐图报复之法。
妙月嘻嘻笑道:“姊姊的吩咐岂敢不遵,言词狂妄之处,各位大人莫怪吧。”
俊卿先在外面洞壁之上,很为他们姊妹耽心,倏忽之间,她们姊妹反败为胜,制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心下实在既有一点凛然戒惧,亦有一点敬佩之心。
须知他自小在湖上画舫楼船之中厮混,风尘女子见得多了,又得他安姊慈心仙子的薰陶,总觉得“斯亦可怜之也”,心中对她们的身世,怜惜同情多于轻貌蔑视,再推与如玉之好,对丽水、妙月,心中实是暗存好感。
便听妙月说道:“屠大人威名素着,我们姊妹岂有不知之理,今天连遭两次败迹,主上与总管赏罚执行得那等严格不二,我一路都在猜测,大人到底要用何法才能避祸免灾,到这里听大人一谈,才知要把一切过错都放在我们两姊妹身上。”
她略停一会,避过一阵山风吹起的扬尘,续道:“软的要我们自己认错,去主上面前撒脸恳求,硬的只怕也有杀人灭口之心吧,嗯,我们姊妹自小受尽你们男子的欺凌,活了这二、三十年,对过防人这心,总算还学到了一点。”
她闲谈始终不及本题,俊卿还好些,其余旁观五人不能判定自己受毒没有,焦虑难言。
妙月见各人踌躇难安之态,微微一笑道:“我们与屠大人一吵,屠大人语言那等泼悍刻毒,我们女子必然不是敌手,羞愤拨剑,便自取杀身之祸了,可是我们剑心是中空的,拨剑还剑,便是施毒之时。”
她见众人虽然俱各蒙面,眼中的焦虑不止,笑道:“拨剑之后,怕屠大人乘机以反击为名,将我们误伤掌下,所以赶快还剑,又怕屠大人吸毒不深,直待你老人家运气周身,将吸入的些微毒气,带入全身奇经八派之中,更从屠大人一掌验毒,这才知道好些年不用的毒药倒还不曾失效。”
她说完回身道:“我们的毒药是以内力震出的,虽然无影无形,却凝而不散,各位大人是绝无妨碍的,若实在不放心,过几天再配一服解药送与诸位,那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俊卿听了暗暗摇头,心想:“水月庵前还以为她们是临危卖友,害了全胜的性命,现在听来却是预谋的毒计了,自己没有被她们发觉真是幸运,这一行六个人,没一个不被她们制的服服帖帖,又告诉人家绝无妨碍,又告诉人家要送一服解药,生死之间是完全操在她们二人的手上,心机也未免太可怕了一点。”
屠大人半天不语,这时开口道:“你们意欲如何?”
丽水道:“我们见过总管再说罢。”
说完自管与妙月二人坐下调息起来,其余六人虽然心中没一人不波翻浪涌在思想计策,却也只得静坐下来,闭目调息。
俊卿听他们不再言语,他前后所听到的一鳞半爪,似乎内中危机重重,也很想脱身而去,赶到泰山去告诉医仙,让大家一齐来想个对策,免得中了别人挑拨离间之计。
他缓缓退身而去,他功力在他们之上,脚下轻灵无声,再夹了山间的夜风只动树枝丛草的声音,洞中各人竟是无人知觉。
俊卿走到远处,坐定下来,细细思量,只觉头绪纷纭,内情无从捉摸,他想:“自己只从丽水、妙月口中知晓这六人都被称做大人,可是究竟她们对宫府中人的尊称,还是对他们讥讽,须是难以断定。”
他想得定下心来,继续忖道:“那老者屠大人的毒掌儿做‘断魂落魄掌’,掌名取得这等险恶,若然不知那必是此掌多半从未出现江湖吧,那么仅知一个掌名,也判别不出他的来历。”
俊卿本想抽身而去的,现在他仔细一想,又觉听知所悉,全是自己的感觉与臆测而已,对别人言讲时须是无法出口,他想了一想,觉得还是等明天看了那个总管再说。
他虽坐在远处,面是朝向蒙面诸人的存身之处的,稍停只见他们火光一闪,随又有一阵言语之声,他知这些人个个勾心斗角,争执时起,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渐近午夜,山野荒凉,只有秋风木叶的声音,他既然决定明天继续追踪,便隐在树后,瞑目调息起来,他定中功夫最好,顷刻便在物我两忘之境,听声也渐去渐远,只听一轻轻的足音,缓缓行进,不由睁目望去,只是一个绰约的身形,谨慎小心向前而行。
他见那人走得近了,也有纱巾蒙面,香气袭人俊卿知道那八人之中仅只丽水、妙月二人是女子,莫非是她们方才忽然发觉有人偷窥,那一阵低语计议,正是分人绕道前来暗算自己么?
俊卿心中既然这样想法,实是凛然生惧,他离家之后数经凶险,已不似从前的粗心大意,想到妙月口中的“断魂落魄七巧”之毒,无形无影,受害之后,亦不能即时发觉,可是防不胜防。
俊卿见那女子并不四下搜寻,却直望蒙面诸人停身之处缓缓前进,深似恐偶然足下的声音稍重,会惊动他人一般,这时那女子已走近俊卿身前数尺之内,俊卿见她身形袅娜,节泽微闻,与丽水、妙月的耸胸丰臀的荡态迫人,很不相似,渐将提防别人施毒之心敛去。
那女子已从他面前过去,他侧目而视,从她背影看来,只觉熟悉得很,既然不是丽水、妙月,那是谁呢?莫非是她们的妹妹如玉,他越想越象,轻轻跃出,走在那女子身后,疾伸双手将她眼睛蒙了。
他正想低声说一句:“你猜,我是谁?”
那女子不知俊卿意存玩笑,她一路追踪,好不容易趁火光微闪之机定了方向,摸索而来,忽然被人贴身偷袭,极惊极怕,她应敌经验丰富,武功不弱,双臂忽然疾向身后那人胸前两侧幽门穴撞去。
俊卿双手还蒙在她的眼上,见她并不回身,出招之快,认穴之准,已经可知绝非是七巧迷魂花如玉了,他松手后退已自不及,只得半蒙眼的右手,向她双臂抱去。
凡是贴身近斗,双方都极为危险,武功高下的距离便大为缩短,俊卿武功虽高,“六龙御天” 却以变化轻灵,气势恢宏见长,近身缠拿之术,可是一招没有,他伸右手一抱,只是无意识的自然反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