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那种令人讨厌的无所谓样子。小蛾从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如此久了啊”黑色长袍里的女人意味深长地低叹。
“等你这么久,天都快亮了,我很累,你去吧,我要休息了!”最后她说。
往湖边走,混合着宁静夜色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少年仰头吐了一口气。
穿过茂密的灌木丛,他信步走到湖边。巨大的赤澜树静立在面前,浓密的枝叶遮挡之后,横向伸出的枝干宽阔平实,有个可以躺下的舒服位置,那是属于他的宁静天地。
少年躺了上去,透过枝叶的缝隙凝望辽远的天空。
已经多久了?来到这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他闭上眼睛,回忆却忍不住地翻涌上来。风吹过的时候,枝叶颤抖在他脸上,投下破碎而幽淡的星光。
苍泠兽静静拨开草丛前来,伏在赤澜树的脚下。一切都那样静,只有轻微的风声偶尔踏着树梢低吟而去。
多年的一幕幕往事,都不经意地浮现在浅浅的梦里
在见到她之前,穿红色风衣的孩子一直在墙边站着,出神的凝视房间正中一排灰黑色的金属柱子,有粗有细,约半人高。柱子的顶端都嵌了一个水晶的中空圆球,球中有白骨。
房间很大,地面是极光滑的黑石,反射出薄薄的、虚幻的一层光,让脚步变得犹豫起来,好像会一脚踏空。孩子试着移动右脚踩踩地面,实的。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久到他自己也忘记时间,可是没关系,他有太多的时间,以至于懒得挥霍了。一缕浅黄的头发在额头前晃荡,他把它甩上去。
房间一面是落地窗。大大的玻璃,铅灰的窗帘静静垂到地上。不知是哪个星球的光斜斜射进来,把黑色的柱子映成诡异的颜色。
他是看着那影子慢慢变长的。他有些落寞,孩子式的落寞,就像离开了玩伴,随父母到了新的地方的小孩,站在墙后面的那种落寞,有些恍惚,有些明白,有些无奈。
他想知道那半透明的球中是谁的白骨,可是他没有过去,最终,黑暗吞噬了那红色的身影和沉默的水晶球,像被遗忘了百年的壁画。
“你来了。”她说。
“我来了。”孩子回答。
“来多久了?”
“不知道。”
女人站在门边,那门是悄无声息滑开的。她的黑丝长裙垂到地下,分不清哪里是影子的尽头。她很高,很瘦,几缕垂落到腰间的头发在门滑动的时候飘起来。她很美,孩子想。
女人慢慢走进房间,长裙在地上轻轻滑行。
那孩子双手插在风衣里,微仰着头,他说:“你是鬼吗?”
女人像是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房间的四角的黄铜灯燃起了小小的红火焰。那孩子不由玻Я瞬'眼。
“现在看清楚了吗?”女人问。她的脸有一半在黑色的长发下,苍白却美丽。
孩子看着她,轻轻说:“我知道了,你不是鬼。”
“是的,”女人有些高兴地点头。“我不是鬼——我是魔——我是魔,神魔的魔。”
“什么是神魔?”孩子问。
“神便是神,魔便是魔了。”女人不耐烦地说。“就像你是人一样,对吧?”
孩子点点头,不再说话。
女人沉默着,她慢慢抚摸那些冰冷的水晶球,最后,她走到一根很细的柱子旁边站定。
“你过来。”女人没有回头,命令道。
孩子慢慢走过去,他的脚在幻境般的黑色上有些沉浮不定。柱子上有个小小的球,一只红色的蛾子被钉在里面。女人用手指轻轻敲那球的表面,于是有细小的雪尘在球里飘起来,又纷乱落下,在蛾子的身上轻轻一碰,又滑下去,最后只是一点艳艳的红留在雪上,很美很美。孩子看得痴了。
“好看吗?”女人露出亲切的笑容。
离她很近地,可以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她是有很大年纪了吗孩子有些困惑,再看看那红色的蛾子,伸出手去想要越过那层水晶。
女人俯下身子搂住他的肩。“我叫九嫣。”
“九嫣”他重复。
“那么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仿佛回过了神,“小蛾。”他慢慢地说,“汤小蛾。”
女人眨了眨眼,“很像女孩子的名字哦。”她说。她向那孩子招招手,说:“你过来看,从今以后,你就不是人类了。”
女人修长的手指点向玻璃球下的一小块黑石,上面刻镂着两个小小的字。
“这是你,”她点点玻璃球,“这是你的名字。”她指着那黑石。
孩子沉默地看去,那光洁的石面上刻着:“螟蛾”。
“孩子,你想好了,就来找我吧”女人温暖的气息仿佛还留在他的耳畔。
那时,窗外的天已是深紫了。
想好了就来找我吧你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无论是相片中微笑的母亲,还是冰冷却可以挡风遮雨的家。
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汤小蛾猛然睁开眼睛,枝叶间闪烁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好久没有作这个梦了幻境般的黑色,沉浮不定的脚步。
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就再也没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日子了。居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个再也不会回去的世界,在那里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破灭粉碎,只有名字还留着,不让往事全部湮灭。
仿佛预感会发生什么,他微微笑了。可惜,这样的人生,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吧。
回想起初见九嫣的那一幕,在许多年后,仍然是如此清晰。是怎样从怯弱的孩童成长为孤独的少年?岁月的流逝在这世界是如此缓慢和不经心。清秀的脸上,多年后仍然不显风尘和老去,魔界中时间的流逝,几乎不会改变面容,然而却不知不觉啃噬着心。
他摇摇头,低头看去,苍泠兽早已睡够,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正准备回去房间,忽然听到从远处走来的脚步声,在一片静谧中显得特别清晰。是砺夜吧?
汤小蛾从高大的赤澜树上一跃而下,俐落得让走过来的黑衣男人叫了声好。
“小蛾,你果然在这里啊!”
少年只有在对这个高大温和的男子时,才会露出些真心的笑容。“砺夜,你找我?”
常年四季都是浓密青翠的赤澜叶子后面,是唯一可以不被干扰的自由空间,知道他会在这安静的湖边独处的,就只有砺夜了。
“是啊,你不在房间就肯定在这里了。”砺夜拍掉头上的草叶,“找你真难啊,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头发上老是挂上叶子。”
汤小蛾笑了:“你个子太大了。”
“是啊,所以你小时候怕我呢说我是熊”
“哪有这事”汤小蛾和他一起走出森林。
“我可没骗你,那时你是又笨又胆小的人类小孩现在,都和我们看起来差不多了。”
离开湖边的林子,不多时就进入山谷,空气也随之变得沉静和凉薄。
极度的寂静常会使人恍惚,像是悬浮在无际的虚空里。慢慢习惯过后,才会听到某种细细的、若有若无的歌声那已经不算是一种声音,因为好像是从你自己的意识中涌出的,轻轻浅浅的低吟,这都是千年的幽灵在唱着歌
在狭长山谷的那一边,绿色慢慢消失了,出现的只是古堡、残垣。一路走来,山谷两旁的高山将天色映得越加阴暗。
“从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这山谷一半是生,一半是死。走在其中,就像走在时间里。”汤小蛾轻声说道。
砺夜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走在时间里真抽象啊。”
峡谷的那一边,大地已被时间的流逝抽走了生命,与之同化了的废墟寂静而黯然,随处可见巨大的龟裂的深壑。这样的巨大是无边无际的,以至于俯视下面很远很远的地火会产生强烈的错觉,似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希望。
地火的鲜红是从雾中透出的。雾气弥漫在虚空,那黑色的古堡被包围着,若隐若幻。几只透明的蝴蝶,如同薄薄的冰刃,偶尔划破浓雾飞过。
那是干枯了的、寂寞的城堡。
你相信吗,这片阴暗的土地,曾经叫做太阳峡谷
歌声飘渺如烟,像近在耳际,又远在天边,如此凄凉婉转,令人生寒。
九嫣蜷在宽大的躺椅上面,咳嗽了几声。芹儿走过来,把手中的雀翎披风给她盖在身上。“夫人,他们两个应该快来了。”
“嗯”九嫣懒懒地应了一句。“把灯熄了吧,够亮的了。”她说。
燃着小小火焰的黄铜灯,噗地一声灭了,静止在造型优美的壁灯上。
芹儿飞奔着去,“砺夜,你回来啦。”她在他们进去后关门,顺便对汤小蛾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明日,我们出去走走。”九嫣修长的手指叩在水晶球上。她低头看着那球内,突然向汤小蛾招手,“你过来。”
见他没动,九嫣忍不住笑了。“怎么,害怕?”
“不。”汤小蛾慢慢走过去,只是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罢了。他甩甩头,想要挥去这些突然涌出的回忆。
“你看,这球里是什么人的白骨?”九嫣有些得意,“这可是你没见过的东西。”
汤小蛾沉默看去。那球里是个奇怪的头骨,略长,有些像鱼类;在头顶上,有个明显的空洞,仿佛有什么被拔了下来。他摇头。
“这是宛青的原形。水族的一种,虽然是柔弱的族群,但是此族中男人头上的触须是制作软鞭的好材料。”
九嫣看向砺夜,“你见过的吧?那样美丽的武器,置人死地都可以灿烂无比”
“是的,夫人。”砺夜温和地回答,“不过记得那是很久以前了。”
“嗯,所以过几天,我们去捕猎吧,我要给小蛾做一根。”九嫣抬起汤小蛾的脸,“孩子长大了师父该送你礼物了。如何?”
每次在这个亦师亦母的女人面前,汤小蛾就变得有些沉默,他无所谓地点头。
“乖孩子。”九嫣满意地说。每次,她都叫他乖孩子,只要他不要违逆她。
芹儿急急忙忙拉着砺夜,一路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