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对面传来一声闷哼。“什么情趣啊?你可知道我父亲的口头禅是什么?‘太不值得了’。他以前没事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母亲被他烦得都快疯了。对你而言,这句话倒是事实。无论你喜欢的人是谁,他显然对你是有百害无一利,太不值得了。”
罗莎在笔记本上涂鸦,她画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子缩在气球里面。莫非堕胎是奥莉芙想像出来的?将琥珀不要的孩子联想成她自己的?沉默了良久。她替那画中的小孩子再描上笑脸,不假思索地说出口。“问题不在我喜欢的是谁,”她说,“而是我喜欢的是什么。问题是我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我要的是谁。”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那无关紧要。”
再度陷入沉寂,她开始发觉奥莉芙的缄默令人透不过气来。那是种持久战,想逼她先开口。然后呢?
她决定低头。“我们再回头谈案发当天吧,”她提议。
一双肥胖的手忽然盖在她手上,亲切地抚着她的手指。“我很清楚沮丧的滋味。我经常感到沮丧。如果你闷在心里,它会像癌细胞一样不断扩散,将你吞噬。”
奥莉英的抚触并没有强制性。只是在表达友谊,是支持与鼓励,而不是威逼压迫。罗莎也按了按那肥胖温暖的手指头表示感谢,然后将手抽回来。她原本要说,不是沮丧,只是工作过劳与疲惫;但想想只木然地说:“我也很想做你所做的事,杀人。”沉默了许久。她自己的告白令她震惊。“我不该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是真心话。”
“我怀疑。我没有勇气杀人。”
奥莉芙凝视着她。“这打消不了你想杀人的念头,”她剥丝抽茧地分析。
“没错。不过如果没有足够勇气,就没有这种意志了。”她黯然一笑。“我甚至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而有时候我觉得自杀是惟一明智的抉择。”
“为什么?”
“我受到伤害,”罗莎淡然说道。“几个月来我一直受到伤害。”为什么要向奥莉芙透露这些,而不是如艾黎丝所建议的去找个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谈?因为奥莉芙可以了解她的感受。
“你想要杀谁?”这问题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中振动,像只被敲响的钟。
罗莎盘算着回答是否明智。“我前夫,”她说。
“因为他抛弃了你?”
“不是。”
“他做了什么事?”
不过罗莎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试图说服我,说我不该恨他。”她诡异地笑了笑。“而我非恨他不可。有时候我觉得那是让我活下去惟一的支柱。”
“是的,”奥莉芙说,“我可以理解。”她朝玻璃窗呵了一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绞架。“你曾经爱过他。”那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没期待她回答,不过罗莎还是觉得应该答腔。
“我记不起来了。”
“你一定曾经爱过他。”奥莉芙的声音变得像在哼小调。“你不曾爱过的人你无法恨他,顶多只会不喜欢他,或避开他。真心的仇恨就如真爱,会吞噬人的。”她用硕大的巴掌将玻璃上的雾气拭去。“我想,”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继续说道,“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杀人到底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罗莎坦承。“有一半时间我精神恍恍惚惚,其他时间则被恨意所盘绕。我惟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我的精神正慢慢地崩溃。”
奥莉芙耸耸肩。“因为那一直埋藏在你心中。就如我刚才说的,把事情闷在心里对你不利。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可以去向神父告解,那可以让你马上觉得好过些。”
罗莎不以为然。“我曾经是天主教徒。我想我如今仍然算是。”
奥莉芙又掏出一根烟,像参加弥撒领圣餐般虔诚地含在唇间。“执迷不悟,”她喃喃说,伸手拿火柴, “终究会令人万劫不复。至少这一点,我得到教训了。”她语带同情地说,“你需要再过一段日子才能谈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你以为我会揭你的伤疤,使你再度受伤。”
罗莎点点头。
“你不信任别人。你没有错。信赖别人会自讨苦吃,这事我清楚得很。”
罗莎看着她点烟。“那你自己是对什么执迷不悟?”
她瞥了罗莎一眼,眼神出奇地亲切,但没有回答。
“我可以不用写这本书,你知道,如果你不要我写我就不写。”
奥莉芙用拇指背抚了抚她稀疏的金发。“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布里吉修女会很不高兴。我知道你去找过她了。”
“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耸耸肩。“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你也会不高兴的。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忽然笑了出来,整张脸眉飞色舞。她看来真是和蔼可亲,罗莎暗付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她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要写。”
“为什么不写?”
罗莎扮了个鬼脸。 “我不想让你变成茶余饭后的话柄。”
“我不是早就被骂得体无完肤了吗?”
“在狱中或许如此,但外头不会。他们早就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最好不要再让人们想起这件事。”
“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你把这本书写出来?”
“如果你肯告诉我犯案动机。”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令人毛骨依然的沉默。“他们找到我外甥了吗?”最后奥莉芙开口。
“我看还没有。”罗莎蹙眉。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找他?”
奥莉芙畅笑出声。“囚犯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里每个人都是万事通。我们反正闲着没事,总会打听别人的事,每个人各有各的法律顾问,我们也都读报纸,而且每个人都会互相交换小道消息。我猜也猜得出来。我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他总是尽可能地把好东西留给家人。”
“我和你的一个邻居交谈过,海斯先生。你记得他吗?”奥莉芙点点头。罗莎继续说:“如果我没搞错,据他所说,琥珀的孩子被一个姓勃朗的人所领养,那人后来举家移民澳洲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克鲁先生一直找不到他。好大的地方,名字又很平凡。”她停顿了片刻,但奥莉芙仍闷不吭声。“你为什么想知道?有没有找到他,对你有差别吗?”
“或许,”她沉重地说。
“为什么?”
奥莉芙摇摇头。
“你希望能找到他吗?”
门猛然被推开,两人都吓了一跳。“时间到了,女雕刻家。走吧,该进去了。”警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她们辛苦营建起来的亲密感又化为乌有。罗莎觉得一肚子火,也看得出奥莉芙满脸不悦。不过已错失良机了。
她无奈地眨眨眼。“人们说得没错。当你开心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下星期再来找你。”奥莉芙撑着臃肿的身躯,蹒跚起身。
“我父亲很懒,所以才让我母亲在家中发号施令。”她以一只手靠在门柱上维持平衡。“他还有一句名言,也是我母亲最痛恨的一句,。就是: ‘如果可以明天做,千万不要今天做。”’她淡然一笑。“结果,当然,他也就越来越没出息。他只知道凭自己的感觉过活,.毫无责任感。他应该去读存在主义的。”她说得极为悠缓。“那可以让他知道人应该积极做出明智的抉择与行动。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罗莎,包括你在内。”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掉头离去,拖着那把铁椅子,吃力地与警卫走回囚房。
罗莎纳闷不已,这席话到底又暗藏何种玄机?
“怀特太太吗?”
“什么事?”那位少妇将前门稍微推开,一手牵着狺吠不已的狗。她像个病美女,脸色苍白,容貌姣好,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一头亮丽的金发。
罗莎递出名片。 “我在撰写一本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书。你们学校的布里吉修女说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一些讯息。她说你是奥莉芜在校时最亲近的朋友。”
泽乐婷·怀特假装仔细看那张名片,然后退回给她。“恐怕不方便,谢谢。”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基督徒在证道。她准备将门关上。
罗莎伸手顶住门。“请问是为什么?”
“我不想被牵连。”
“我不会提起你的姓名。”她笑着游说她。“拜托,怀特太太,不会让你难堪的。我一向保护消息来源。我只想向你打听点消息,不会让你曝光的。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与你有关,我在书中不会提及,就算有人向我打听我也不会透露。”她看出怀特太太的眼神已有点动摇。“你打电话向布里吉修女查证一下,”罗莎决定趁热打铁,“她可以替我担保。”
“呢,我想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只能谈半小时。我三点半必须去接孩子。”她打开门,将狗拉到一旁。 “请进。客厅在左边。我先把布摩关到厨房,否则它会闹得我们无法交谈。”
罗莎径自走入布置雅致、采光极佳的客厅。一面落地窗可通向阳台。屋外是花木扶疏的庭园,与远方的平畴绿野及牛群融为一体。“这里景观真好,”她在怀特太大跟过来后说道。
“我们能住在这里真是万幸,”怀特太太自豪地说。“这栋房子的价格我们根本付不起,前任屋主因为周转失灵,急需变卖房子求现,所以价格比原来还便宜两万五千英镑卖给我们。我们在这里住得惬意极了。”
“那当然呀,”罗莎亲切地说, “这里简直像是人间仙境。”
“请坐,”怀特太大优雅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我并不是以身为奥莉芙的朋友为耻,”她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谈起此事。社会大众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们一定不肯相信我对那件凶案的始末一无所知。”她端详着自己指甲上涂的油彩。“你知道,我在凶案发生时已经有三年没与她碰面,案发后也没再见过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提供你什么值得参考的消息。”
罗莎不打算将这段谈话录音。她伯这个妇人会因而打退堂鼓。“告诉我她在学校的表现如何,”她说着,取出纸笔。“你们在同一班吗?”
“对、我们都是前段班。”
“你喜欢她吗?”
“不大喜欢。”怀特太太叹了口气。“这么说太不厚道了,对不对?听着,你一定不能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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