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答腔。
罗莎强打起精神带着微笑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好吧,”她说,“这些枝节问题我早有资料了。我们看看。一九六四年九月八日,那表示你今年二十八岁。没错吧?”没反应。“你出生于南安普敦市,是吉宛与罗伯·马丁夫妇的长女。你妹妹琥珀小你两岁,生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五日。你喜欢妹妹吗?还是宁可有个弟弟?”闷不吭声。
这次罗莎没再望过去了。她可以感受到那女人沉重的眼光投向她身上。“你父母一定很喜欢色彩。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不知会取什么名字?”她紧张地咯咯笑了声。“大红?赤黄?或许第二胎是个女生也是件好事。”她嫌恶地听着自己自言自语。可恶!我何苦答应做这种鬼差事!她的膀肮胀痛。
一根肥胖的手指伸了过来,按掉录音机。罗莎吓得魂不附体。“不用伯,”一股低沉、极有教养的声调说。“韩德森小姐刚才是逗着你玩的,她们都知道其实我没有暴力倾向,否则我早就被送到布罗德莫服刑了。”空气中似有一股诡异的声音。是笑声?罗莎不能确定。“事实上,我只是有与常人一样的反应。”那根手指仍在按键上头。“你知道,我对某事不满时,和其他正常人一样,会表达出来。”那根手指移到“录音”这个键上,然后轻轻按下去。“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会将他取名为耶律米,纪念我外公。与色彩无关。事实上,琥珀的本名是爱莉森。我叫她琥珀,因为在两岁时,我仍咬字不清,不会念她的名字。叫她琥珀也满贴切的。她有一头金黄如蜜的秀发,她长大后,也只在别人叫她琥珀时才会回应,叫她爱莉森她就相应不理。她美极了。”
罗莎静默了半响,待她确信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才开口。“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每个人一开始都会怕我。”
“这会不会使你心烦?”
那女人臃肿的眼眶间闪过一丝笑意。“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烦?”
“会。”
“那就好。你有烟吗?”
“当然。”罗莎从公事包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连同火柴一起推到桌子的另一头。“你请便,我不抽烟。”
“如果你也坐牢,就会想抽烟了。这里面每个人都抽。”她笨拙地伸手掏烟,点燃后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你多大了?”
“三十六。”
“结婚了?”
“离婚了。”
“有孩子?”
罗莎摇摇头。“我不是贤妻良母型的。”
“所以才离婚?”
“或许吧。我的事业心太强。我们是好聚好散,互道珍重后才各奔前程的。”好怪,她想,竟然在奥莉芙面前强颜欢笑。如果经常说同一个谎话,到头来它会像真有其事。她只有在偶尔失神以为自己仍在家中搂着温热的身躯拥抱、亲热、欢笑时才会觉得痛心。
奥莉芙吐了个烟圈。“我很喜欢孩子。有一次怀孕了,我母亲劝我把孩子拿掉。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这么做。我一直在想,那孩子会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时常会对我的孩子有所想像。”她的眼光顺着袅升的烟而上,望着天花板一阵子。“可怜的小东西。我听这里面一个女人说,他们把胎儿丢入臭水沟——你知道,在他们将孩子拿出来之后。”
罗莎望着肥厚的湿唇吸着细小的香烟,想像着胎儿由子宫中被吸出来的情景。“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你是指丢入臭水沟?”
“不是。我不知道你曾堕胎。”
奥莉芙仍面无表情。“你对我知道些什么?”
“不多。”
“你都向谁打听?”
“你的法律顾问。”
她的胸腔发出奇怪的咻咻声。“我不知道我有法律顾问。”
“彼得·克鲁,”罗莎壁眉说着,从皮包内抽出一封信。
“噢,他啊。”奥莉芙不屑地说,“他是个人渣。”毫不掩饰她的不满。
“他在这封信上说他是你的法律顾问。”
“是吗?政府说他们很关心我们。我已经有四年没他的消息了。他当时提议要我到布罗德莫服刑,我叫他滚蛋。惹人厌的小混蛋。他不喜欢我。如果他能证明我精神异常,他一定会乐不可支。”
“他说,”罗莎迅速浏览过那封信,“哦,对,在这里。‘不幸奥莉芙无法把握机会申诉请求减轻刑责,让她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她在里面顶多只要待十五年。在我看来,显然——’”她忽然停了下来,背上淌着汗。如果有任何问题,例如,她强烈反对……在奥莉芜面前读这种信,她疯了不成?她心虚地笑了笑。
“老实说,其他的都是些枝节问题。”
“‘在我看来,奥莉芙显然已经精神异常,或许已到了偏执型精神分裂的地步。’信上是这么说的吧?”奥莉芙将仍未熄灭的烟蒂垂直竖立在桌上,又掏出一枝。“我不会说我毫不心动。假设我能让法官接受我在犯案时暂时精神失常的说法,如今或许已经是自由之身。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精神分析报告?”罗莎摇摇头。“除了无法抑制想进食的冲动被视为不正常之外——一位精神科医生称之为有严重自虐倾向——我被归类为‘正常’。”她爆笑着将火柴吹熄。“谁知道什么叫做正常。你的心理障碍或许比我还多,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被归类在心理正常这一类。”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罗莎魂不守舍地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精神分析。”我是深恐他们会诊断出什么来,才不敢去就诊。
“在这种地方,自然会习惯这种事。我想他们这么做是不想闲着,而且与弑母案的凶嫌交谈也总比和无聊的忧郁症老人交谈有趣多了。我总共接受过五个精神科医生诊断。他们很喜欢替人贴标签。那使得他们在试图厘清该如何处理我们的问题时,比较容易建档。我替他们制造了问题。我很正常但却有危险性,所以他们该如何安置我?开放式的监狱是不可能的,他们怕我越狱再度犯案。社会大众不会喜欢的。”
罗莎拿着那封信。“你说你曾心动过。如果你觉得有机会早点出狱,你为何不试试看?”
奥莉芜没有立刻回答,只抚平大腿处的囚袍。“我们都会做出抉择。或许抉择不见得都是对的,不过,一旦决定了,也只好认了。我入监前很无知。如今我学乖了。”她深吸了口烟。“精神科医生、警官、警卫、法官,都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大权在握的人,可以全权掌控我的生活。如果我请求减刑,他们会说,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悔改。把门一锁,将钥匙丢开。当时我觉得与正常人关在一起二十五年,比跟疯子关一辈子好太多了。”
“现在你怎么想?”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对吧?这里面也曾经关过许多疯子,后来他们被转送走。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大都懂得如何苦中作乐。”她将手中的烟又竖立在第一枝旁边。
“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像正常人那样带着批判的眼光看人。如果你长得像我一样,你就会对这一点觉得谢天谢地了。”她透过稀疏金黄色的眼睫毛打量罗莎。
“我这么说并不表示,如果我对这套制度有更深入的了解就会做不同的抉择。我仍然认为,如果我明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很不道德的。”
罗莎不予置评。面对这么一个将母亲与妹妹分尸,还冷静地分析提出减刑的申诉是否合乎道德的女人,夫复何言?
奥莉芙猜透了她的心事,又咻咻笑出声来。“我觉得那很合理。依我自己的标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我触犯的只是法律,由社会所订定的规范。”
她最后这句话显然有引用圣经典故的意味,罗莎猛然想起今天是复活节翌日。“你信上帝吗?”
“不,我是异教徒。我相信自然力量。敬拜太阳很合理。敬拜不可捉摸的神祗则不然。”
“耶酥基督呢?他并不是不可捉摸的。”
“不过他也不是上帝。”奥莉芙耸耸肩。“他是个先知,像雷格厄姆牧师①。你能接受三位一体那种狗屁论调吗?我是说,要么就只有一个神,否则就会有满山满谷的神祗。全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像我,就不会庆祝基督复活。”
① 美国基督教福音派传教士、浸信会牧师,在世界各地透过广播、电视宣扬福音,并开展福音奋兴运动。
罗莎自己的信仰也已如灰飞烟灭,颇能体会奥莉芙的愤世嫉俗。“那么,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个人良知与法律。”奥莉芙点点头。“而且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因为你不认为你做了错事。”
奥莉芙带着嘉许的眼光望着她。“是的。”
罗莎噘着嘴思索着。“也就是说,你相信你母亲与妹妹该死。”她壁眉。“那我就不懂了,你在审判时为何不愿申辩?”
“我没什么好申辩的。”
“她们激怒你、对你精神凌虐、疏忽你。她们总该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杀了她们。”
奥莉芙又抽出一枝烟,不过没有答腔。
“那又怎么样?”
目不转睛瞪着人的神情又出现了。这次罗莎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那又怎么样?”她追问。
奥莉芙猛然以手背敲击着窗户玻璃。 “我准备走了,韩德森小姐,”她大叫。
罗莎诧异地望着她。“我们还有四十分钟。”
“我说够了。”
“对不起。我显然冒犯你了。”她等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奥莉英仍没答腔,只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警卫进来。她按住桌角,吃力地撑着站了起来。那枝未点燃的烟叼在嘴边,像一扎棉花团。 “我下星期再和你谈,”她说着,侧身挤过门口,拖着那把铁椅,跟在韩德森小姐身后蹒跚离去。
罗莎呆坐了几分钟,隔着窗户望着她们。奥莉笑为何在她一提起杀人动机是否正当就避而不谈?罗莎有股受骗的感觉——那是她一直想要获得解答的少数问题之一——然而……就如沉睡许久后首次翻身,她的好奇心开始苏醒。天晓得,真没道理——她与奥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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