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主拱拱手,样子非常有意思,道:“封少侠,本门将你冒昧请来,是不是很奇怪?”
老气横秋,中规中矩,一派门主风范。
奇怪?岂只奇怪!只不过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罢了!“
门主道:“其实,我也很奇怪。”
封龙飙默然。
门主道:“少侠一言不发,正所谓怪不可宣是也。你觉得奇怪,正说明你自己就是很让人奇怪的人。”
封龙飙承认。
门主道:“这几日,本门主要沿江办些俗物,船上找不适合的伴当,听本门上任老门主讲,你是世家子弟,家风颇与本门门风相似,故尔冒昧请来,以解俗物之忧。”
封龙飙知道,从他登船时起,这条船就已经起航了,原来自己竟扮演了一个陆人消闷的角色。心中不悦,只是不便说出来,便敷衍道:“在下是客,自然客随主便。”
门主道:“极好!极好!相信你在这条船上会有收获的。”收获?收获什么?已经收获了一袋金子,难道还要把这里的俗物全收获了不成。
门主道:“正所谓风雨同舟,同舟共济了,这条船上的役从不可不认识。封少侠,本门主替你介绍一下。”
“金银舵主”、四大弟子,左右护法无须介绍了。算是这条船上的熟人了。
门主将座前金钟一敲,应声从外面走进一六旬老叟。
“老夫金刀无敌关大勇,官拜征西大将军,三征蛮夷,四平苗乱,幸蒙门主收留,免去俗累,现任门主座舟左艄公。”
说罢,施礼便退。看来是很习惯的举动了。
金钟二响,七旬老叟昂然人内“道:”老夫三关大帅,挥三军七败蒙古,六退金兵,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幸遇门主,告病还乡脱离名山利海,现任门主座舟右艄公。“
金钟三响。九旬老叟进舱而来,声若洪钟道:“老夫—孙尚勇,当朝掌班大师,官居一品、俗念最深,幸得门主引导,拜入门下,现任门主座舟司舵。”说罢,就要退出——门主笑道:“只你说来,封少侠恐怕不信。”
鬼才相信。
鬼不信,人就得信。
九旬司舵从怀里摸出一绢布小包,擎于门主面前,—道:“门下现有圣旨在此。”
封龙飙信了,那圣旨不会有假,金镶玉玺朱砂印,御笔亲批,字字不假。
门主挥挥手,九旬司舵收回绢包,怨道:“要不是门主有令,老夫早将这俗物抛弃了。”
船上共有一十七仙,无一人无来历,端得是高官云集,猛将如云。
封龙飙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群怪人,是怎么网罗起来的。
门主忽然点指,道:“左护法,你也博封少使一笑吧。”
难道这十一、二岁少年也有来历?
“门下忠孝亲王长子,先王暴病仙逝,不才看看不成,正为蟒袍加身,随班入朝忧烦,幸入本门,免了终身俗气。”左护法道。
铁帽子亲王逃宫,逃到这里来了。
这只船的份量陡然加重了,朝廷大典也不过是这班人马,“名利门”门主竟然让他们日夜随侍左右。
封龙飙兀自在五里雾中,小船陡然一震,船泊靠码头了。
门主叹道:“封少侠,本门俗务来了,且莫见笑。”
回首向右护法道:“传吧。”
船下上来一老一少,一看便知是那种豪门巨富,两人进舱拜倒,并不说话。
船板上“咚咚”作响,一群挑夫将十坛美酒,十只肥羊,十头肉牛和整整一大箩筐银子放在船头,无言地退了下去。
门主道:“说吧。”
老者再拜,道:“犬子自幼习文,想早登黄傍,高中进士,望门主成全。”
门主并不回答老者的话,转身唤过那位曾任翰林大学士的厨子道:“老郑,给他个探花罢了。”
郑厨子袍子一甩,飞出一卷书册,落于少年面前,少年狂拜,退了出去。顺风顺水,俗务暂了,自然舟速不慢。当夜停泊在一处大镇上。郑厨子摆好酒菜,宾主正要开怀畅饮,忽听岸上传来一声问讯:“借问一声,船上可是门主大驾么?”
右护法朗声回道:“正是门主座舟。”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下官在此等候了三天三夜了,快!快随我叩拜门主。”
三班行役分列两行,从岸上透迄上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站立两舷,一中年官服模样的人将手一挥,匣子一齐亮开,左舷行役捧得是金锭银锭,珍珠玛瑙。右舷衙役捧着人参、鹿茸、燕窝、银耳一类名贵补品。中年官员不待门主发话,便撩袍端带跪下。用纯正京白口音说道:“云州府知府刘玉山前豪门主赐官,今欲升往吏部,请门主开恩。”
三朝丞相,门主起居总管不待门主示下,便走近刘知府,交给他一样东西,刘知府顿首而去。
封龙飙看得目瞪口呆,这“名利门主”举手之间,便许人加官进爵,难道门主座舟竟然是天子龙廷吗“‘天子龙廷也没有这样便当,还要公卿会议,天子御批,吏部行文,真是不可思议。
只听马蹄骤起,六骑骏马沿河而来,有人叫道:“门主在么?”
右护法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那些人并不在意,临船滚鞍下马,几步抢上船来,急急解开竹上包袱,却是古琴一具,玉琪一副,名籍一部,颜真卿真迹一幅,白菜玉蝈蝈古玩一件,当先之人跪倒,道:“我家公子欲从戎立功,拜将封侯,请六主栽培。”
门主道:“可知本门规矩。”
那人道:“知道。”
门主道:“办去吧。”六人六骑原路驰去,隐约传来声声欢呼。
门主并不送客,举起杯来,朝封龙飙一举,道:“封少侠,敞门俗务繁冗,无可奈何,一杯水酒,聊表歉意。”
封龙飙刚刚举杯,船外又是一声咳嗽。
门主眉头一皱。
只见从岸上又走来一人,布衣布帽、朴素大方,慢慢踱将过来,和前边几批人物不同的是他身无别物。不要说金银,铜钱也未见一枚。
那人立而不跪,只是略拱了拱手,向门主道:“门主可好!下官所请可否恩准,尚乞明示。”
门主好像笑了笑,说道:“你恳请为本门弟子,乃是韬晦之计,欲进先退,博得清名,如此俗庸,焉能应允!去吧,看好你的镍台大印,多为黎民办几件事也就是了。”
那人见被道破心思,更不多言,转身下舟而去。
一番饮宴,明月当空。封龙飙与门主月下手谈,黑白之间,暂且缓下了心中疑问。、九岁门主,满口官话,指斥官场,仆役卿相,本就十分怪诞。现在,封龙飙就更觉怪诞了。以他在三十三天杏花谷秘洞所学奇经,原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今日与一孩童对奕,虽然不曾牛刀小试,却也胜算在手。不料,事情竟出意外。
封龙飙连战皆北,一块大好活棋,转瞬间便自气短,走成死棋。
封龙飙惊得汗水蒸腾,苦苦思虑应对之策,搜肠刮肚,摆出“三十三天心话”上的棋招亦被一一化解,形不成形,劫不成劫。良久,推枰而起,叹道:“门主,不才惭愧。”-门主摇头道:“非也,封少使所布之局,步步绝妙,堪称仙品,纵然第一国乎也万难与你匹敌。只是封少侠只知棋招,不知棋品。譬如说,你一人局,便视我为孩童,先存了取胜之心,名利已生,七情必迷,欲念一转,天神定乱。这等于棋上力斗搏杀之举,乃是第九流亦或不人流的棋品,入神坐照,神问气定方是一二品的高,纵观古今,于黑白之道悟出世理者能有几人?当年王质大战柯烂山,柯烂乃其自身不坚,若南海神木会烂么?王质亦如烂柯耳。又如刘仲甫与仙婆所化之乡温对弈,刘仲甫便受了第一国手俗名之累,于政时呕血数升而死,死得甚非。倘心中无这许多欲念之血,又怎能呕得出来?封少使有王刘之招,却兼有王、刘之俗累,焉能不败?不是本门主败你,是你先自败也。”
封龙飙如醍醐灌顶,一席话听得心服口服。
门主道:“此番封少侠明白了个中奥秘,再若对弈,本门主自是甘拜下风了,你看这银月吐辉,干刊清明,多们抚琴一曲可好?”
封龙飙点头。
琴,绝品古琴。
香,上好檀香。
琴声袅袅,香烟袅袅,封龙飙静心摄神,专意抚弄,端得琴的祥和,妙音绝伦。
门主屏息聆听,赞道:“妙极!和平中正,玄机深藏,高量风雅,清幽祥瑞,封少侠所弹之曲莫非是绝响人间的《广陵散》么?难得!甚为难得,本门主尚是初次听到。”
封龙飙一笑,道:“门主博学多识,不才献丑了。”
门主取过琴来,嫩指一拨,竟然也是这曲《广陵散》,封龙飙听来。觉得有说不出的奇妙,连连叫好。
门主抚罢,笑道:“本门主于封少快处学得一曲,无以回敬。我这里也有琴曲一支,请封少侠正之。”说罢,信手拨弹起来。
杏雨润春丝。
柳风拂朝云。封龙飙也学门主的举动,操琴在抱,依心中方才所记,一一弹来,竟然半音不错,弹至入破,忽觉神思恍忽,气血翻滚,心线浮躁,“叭”地一声,琴弦断折了一根。
封龙飙忙站起,诚恳说道:“不才愚昧,献丑了,在高人面前不自量力,门主见笑了。”,门主将的一摆,止住他的话语,说道:“封少侠,差矣!差矣,以封少侠自身功力,弹好这支《八仙降魔咒》原无问题。于琴一道,黄钟、大吕、大叔、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十二律。瑶琴之上,宫、商、角、微、羽是五音。黄钟居一弦,乃为律藏脏腑,封少侠未曾抚琴,先想方才围棋之失,对本门主高深揣测,恐再蹈复辙,心气不足,犹黄钟不正。黄钟不正,音调岂复再继?音调稍涩,便心虚气浮,焉能再为律吕?”
封龙飙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一傲一馁,皆取败之因,败因一明,怎能不欣然欢喜呢?
下当封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