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一听,居然有人对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贵族太太,是婆家的亲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两位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也没有她们插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是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个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张的。
旁边的几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赞她的雍容曼美,但是听说了她要跳崖,却有的惊异,有的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娇龙,她们就谁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因为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没有必要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那些传言谁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对她生出来些鄙视和疑惑。茶棚内预备着很好的稀饭、馒头,展太太还有自带的素菜,请玉娇龙在一起吃了。
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击在山石上。声音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顶上的磬声散下来,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是一阵酸楚,又一阵兴奋。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烧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身上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把仆妇丫鬟全都叫醒,催着说:“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都揉着眼睛说:“天还早吧?”就听棚外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说:“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展太太打了个呵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儿,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地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就都慌了,一齐说:“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儿!”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也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来了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那几位太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枣木棍子,别了几位太太,她们就都带着些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闪烁,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在往顶上走去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还是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娇龙却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轻快,但是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了灵官殿,然后就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现在却香火旺盛,钟磬齐鸣,拥挤着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真是纷乱极了。她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庙门,但是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玉娇龙只好在许多人的后头,跪倒叩了个头。那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已没有地方插,就随手扔在大香炉里。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烟弥漫着,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着站了起来,那丫鬟就觉得小姐的冷泪坠在了她的手上。
她们一时也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经,所以只好等着。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就见她手里拿着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鲁宅的两个仆妇急忙上前用手去扑救,但已烧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她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她们愈往下走,天愈发明,紫色曙光的面积愈大,东方的一片云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但晨风却吹得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坠去,更显得稠密。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紧张,全都用眼盯着玉娇龙,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是玉娇龙却直朝着一座悬崖走去,她双眉愁锁,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站立在悬崖之上,脸色如同这里的云雾一般,灰蒙蒙的。她以纤手弹泪,就回首说:“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 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也颤抖着说:“少奶奶!别…… 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不住地动。男仆便过来躬身哀求说:“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只低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立时齐都惊得举起手臂来,高喊着:“哎呀……”那男仆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
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说:“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都嘱咐过咱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仿佛倒不害怕了,她打着问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说:”‘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灵验都没有,那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因为这座山崖虽然是最高的,涧也是最深的,现在涧里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儿涧水也不算多。虽然向来没人到那里去过,可是那里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致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那男仆仍愁眉苦脸的,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还在说:“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但是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争传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山去了。
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山下去走,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走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别向玉鲁两宅去报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寻找。
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艺更多,人更热闹,但都没有这件事儿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却毫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
有的人就说:“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才从妙山回来的人,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呢!又有人说:“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刘泰保夫妇在妙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那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