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多时,忽听屋门吧的一声响,玉娇龙立时打了个冷战,但她并不起身,只侧身卧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着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预备出点穴的姿势。她脸微扬着,瞪着眼向炕前看去,喉间还呼噜呼噜地发出鼾声。就见炕前慢慢地来了一条高大的身影。这个人把手中的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轻轻地把玉娇龙的头发摸了一下。玉娇龙趁势翻身坐起,右手向这人的身上点去。这人急忙用手挡住,玉娇龙由炕上一跃而下,抡拳就打。那人用双手抄住玉娇龙的双腕,连声说:“不要动手,我无恶意!”
玉娇龙忿忿地说道:“什么你无恶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说时又一脚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他只急急地争辩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心,不然在旷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抢走,岂能又将你送到这里来。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这人就腾出一只手来,从怀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着了火,叫玉娇龙向炕上去看。原来炕上放着的是一口带铁匣的宝剑和一封银两。
此时玉娇龙的双手仍然紧紧揪住这个人的胳膊,她就问说:“你是半天云不是?你为什么冒充官人来骗我?我这身衣服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半夜在我身旁送来这宝剑和银两,你是什么居心?快说!”
她见这人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绸带子,上插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她就劈手抽出。只听啷的一声,原来刀柄上还有个铜环,刀身也闪闪夺光。这人赶紧摆手说:“慢着!这口刀锋利无比,小心伤着了你自己!”玉娇龙却将刀尖逼住这人的胸膛。
这人穿着那件青纱官衣,胸膛敞着,但面上毫无畏色,他回首用火点上灯,就说:“小姐息怒!你听我说。我实是半天云罗小虎,因为昨夜小姐闯进我的山寨里,我见小姐貌美绝伦,武艺高超,便想细问小姐的来历。我知道小姐必不肯对我实说。于是我便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到了白沙岗,才知道官人的车辆都在那里停留住了,并听说玉大人的小姐在风沙中遇盗失踪,我因此才晓得小姐的来历。
“我由女眷的车上盗了这身衣服,并将早先抢来的官服穿上。带着三个人又来寻找小姐。听一个哈萨克姑娘说,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们那里,骑着一匹马走了,后来那匹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见踪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儿。我一听,很不放心,就遍处寻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着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破绽,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个人都避开,我假冒官人将小姐送到这里。
“我本无他意,只是想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车。可是又想,那些官车在白沙岗一定停留不住,他们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后再派人出来找小姐。这一路颇不好走,我又不便随行,这才为小姐送来银两和宝剑,我并替小姐喂好了马,马上预备了干粮和水,明天还要派人给小姐领路。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见小姐貌美艺高,我从心中佩服,想要为小姐效劳!”
这个半天云侃侃而谈,脸上并带着微笑,他说话时,身子有些摇动,有几次胸脯都险些触在刀尖上。玉娇龙倒不由得赶紧缩回刀来。她渐渐心平气和,觉得这口带环子的刀太可爱了,而这个侃侃而谈的沙漠大盗半天云,尤为可爱。在昨夜,半天云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样自己也没大看清,而现在灯光下的这个假官人、真强盗。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魁梧英俊的少年,这真令自己难以置信。她想:这样一个人,就会在风沙中号令着数百名凶悍的盗贼,使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玉娇龙就问说:“你先别说什么为我效劳,要送我回去那些话。告诉你,我趁着风沙走出来,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并不想立刻就回去。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轻,为什么要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做强盗呢?”
半天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的事情你不晓得,我也不便对你说,可是你别以为我真是个凶恶的大盗。其实我也通情理,我也非专以盗劫为生,我还养着许多马,只是我这个人生来太不幸了,我才流落到此地!”说着他叹息了一声,扣上了前胸的衣钮。
玉娇龙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里,退回两步,坐在炕上,仍忿忿地说:“今天我算是饶了你的性命!”半天云摇头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长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杀死了,我这生也不冤!”玉娇龙便怒喝一声:“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云依然笑着,回身往外走。
玉娇龙又忽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半天云止住脚步,回头答道:“我叫罗小虎。”玉娇龙哼的一声冷笑,说:“平日你们不定多么凶狠了!这里的人都怕你们,连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哭!”半天云罗小虎没有言语,开了门走出屋去。
玉娇龙手握着钢刀,依然侧耳向外静听,就听院中仍有脚步之声来回地走,又听他低吟着:“我名日虎弟日豹……”仿佛罗小虎是没有屋子可住。玉娇龙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强盗,想到刚才他偷偷进屋来抚摸自己的头发,又不禁觉得一阵脸热。又想:今天自己骑马不慎,摔在了草地上,路径又不熟,倘若不被罗小虎领到这里,恐怕此时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飘流着呢!这罗小虎对自己也颇为有礼,而且还为自己盗来衣裳,预备上宝剑银两,要叫自己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踪。虽然是自己愿意做的,可是如果没有个人出来寻找自己,还真不行,倒多亏遇着了这人。
此时。风打着纸窗,响得很紧,那罗小虎又在窗外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玉娇龙就高声问说:“你在唱什么?”罗小虎走近窗前。回答道:“这是别人教给我的一首歌,我烦闷的时候就不禁要唱出来。”玉娇龙又问:“你为什么不找间屋子去睡觉呢?”罗小虎说:“因为我舍不得离开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远不能再和小姐见面了!”玉娇龙忍不住一笑。虽然没笑出声来,可是她已低下头去,脸上觉着发热得厉害。
屋门一响,那少年强盗又走进屋来,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娇龙就说:“站住!”罗小虎就赶紧站住了。玉娇龙又瞪了他一眼,就说:“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听听!”
罗小虎叹了口气,遂就低声儿唱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唱到这里,罗小虎的声音很是凄惨。玉娇龙低着头,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窗外夜风嗖嗖,桌上油灯暗淡,这少年强盗又接着唱道:“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到这里,他就说:“后面还有两句,我已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廿年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说完,便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泪。
玉娇龙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就问说:“你唱的这是真事吗? 是你父亲被人害死,你母亲也服毒死了吗?”
罗小虎说:“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个本家爷爷开酒铺,我父亲是个杠夫,但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九岁时,我那开酒铺的爷爷送我到书房念书,他有一封信,拆开,里面就写着这首歌。老师教给我当作书念,说是我还有弟弟妹妹,都在外乡,他们也都会唱这首歌,将来我一唱出来,被他们听见了,他们就能认我为胞兄。可惜我那时贪玩,没将歌全背下来。后来到外面走了数省,学了些武艺,我闷来时就唱这首歌,可是始终也没会着我的弟弟妹妹!”
玉娇龙凄恻地说:“你真可怜,可是你为什么就到了新疆呢?”
罗小虎迟疑了一下,就说:“不瞒你说,我十岁的时候,因为我那养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愿意念书,我就跟了个要饭的化子走了。那化子是个小偷,他教给我许多偷窃的本领,我就帮他去偷东西,几乎被人打死。后来一个道人将我救了,那道人就把我带到湖北武当山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会武艺,我就跟他们学了一些剑法。后来我在山上做错了一件事,师父就把我赶下山来了。”
玉娇龙赶紧问说:“你做了一件什么错事?”
罗小虎有点儿惭愧地说:“因为我调戏了一个姑娘,所以犯了庙中的清规。我离了山,就在江湖上飘流了四年,后来我因为要找一个人。便来到了新疆。这里本来就有一伙强盗,他们劫我,都被我打服了,所以他们才尊我为首领,我住在昨天你到过的那红松岭里还不到一年。我并非想要永远为盗,只是想把马群养大,够我们那伙人食用了,我们便洗手。若找着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也就走开了!”
玉娇龙就又问说:“你来到新疆,是要找什么人?”
罗小虎说:“我要找的是我的一个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没见着他了,当年他曾告诉过我,我若想见他时,就到新疆来。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给我编的,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的弟妹们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娇龙心想:这可也是个奇人。就又问说:“这人叫什么?”
罗小虎说:“这人名叫高朗秋。”
玉娇龙十分诧异,又问:“高朗秋?是否他也叫高云雁?高云雁有五十多岁了,有花白胡子。”
罗小虎说:“我只是在七八岁时跟这人见过一面,现在若再见了他,也不认识了。我只听人说他叫高朗秋,此人是个文人。”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那一定是他,我认识此人。他是我的师父。确实是个奇人,这次他也是随我们一同出来的。他还有个妻子,也会武艺。前天沙漠里那么大的风,你们又去打劫,也不知他二人怎样了?明天我带你追上官车去找他。只要见着了他,他必可设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为盗了!”
罗小虎听了也很是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