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顺着南墙根儿去走,他被前后的人挤着,出了一身的汗,同时胸间的伤处也很痛。眼见着轿子、官车、骡子、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快瞧!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这是李侍郎家的车!”“瞧!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 又有人喊着说:“二姑娘别往前走啦!就在这儿瞧吧!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又有人悄声地谈话,说:“你们瞧吧!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儿!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呢!”另一个就说:“那他可不敢,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儿,那可是找着砍头!”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罗小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流氓,他也忍住了气,向旁躲了躲,就让两个流氓先走了过去。
此时。这条大街上如同热闹的集市,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马镫、轿顶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都在闪闪发光。日丽天晴,风一点儿没有,靠南边一带的住户,墙头探出来的杏树上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
少时,罗小虎就挤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他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车轿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车进去了。再退下坡来,坡下有许多个小厮,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来回地遛着。罗小虎被挤得实在受不了,同时心中也急躁得实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横,心想:既来到这里了嘛,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于是他就走出了人丛,过了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时极力镇定着,不使声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自己就诌他一个“韩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可是怀中藏着弩箭,真要打起来,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虽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见他穿戴阔绰,脚下又蹬着靴子,便没有觉出可疑。
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将进二门时,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与他走了个对面。这人便赶紧闪开,低着头,恭敬地让路。罗小虎昂头迈步,顺着廊子直往里走,就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一个男仆将那仆妇拦住,问说:“里边全预备好了吗?”
那仆妇却着急地说:“没有嘛,小姐的头拆了两回,到现在还没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却又在前两天她亲自把绣香给打发走了,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男仆又问:“现在小姐欢喜点儿了没有?”仆妇说:“喜欢什么呢!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男仆说:“这可怎么办?喜轿快来了!”仆妇说:“来了就叫它等着,咱们可不敢催!”说着,这仆妇就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了过去,往外院去了。
罗小虎心中十分难过,眼泪也几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闯,却被刚才说话的那个仆人拦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说:“官客是在西院,这后院都是堂客,老爷,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爷!您是哪府里来的?”罗小虎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便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
进了个屏风门,见西院里十分地热闹,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这里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西房中是近亲好友。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三十多岁,现在四川任知府。此次来京,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想要调任个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并没带家眷。至于大少爷宝恩,现在做着凤阳知府,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引出了几件案子,所以他不能离身,只派了亲信的仆人和升、连喜二人来了。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了个对面。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是他父亲的同寅,还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赶紧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可是没戴官帽,并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就把他让到了西房。
西房三间。坐着宾客二十多人,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也没有人理他,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听一个人说话。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虽阔,但不甚官派,年纪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饱满,有两撇胡子。他手托着水烟袋,正在说:“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那都错了,那真冤枉了我!”
罗小虎一惊,心说:此人是谁?便瞪目去看这人,只听这人又说:“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他抽了口水烟,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罗小虎不禁一惊。
旁边就有人说:“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他还许能弄个差事当当呢!”又有人说:“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闹的那些事,外面传说的那些谣言,若有李慕白在这里,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少谈,少谈!今天宅里办喜事,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着说:“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那托水烟袋的点头说:“实在! 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儿大的小事儿全都不敢惹!”
罗小虎一听,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便扬着头背着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过,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罗小虎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走出了大门,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出来召集官人说话。立时情形又紧张起来,官人又挥着鞭子向后驱人,喊着说:“往远处去!近处不能站闲人!”
罗小虎依然背着手儿大模大样地在上坡站着,就有个挂着腰刀的官人,过来向他笑着说:“您也是来这儿贺喜的吗?”罗小虎点了点头。这官人又问:“您贵处是……”罗小虎变了色,生气地说:“你盘问这些作甚?你问问玉大人,他认得我,他在且末城时就认得我!”
这官人赶紧赔笑,说:“哦!您是由新疆来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们不知道。”这人又悄声地说:“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晓得,外面风声很大,都说有飞贼要来跟本宅作对。刚才东城德五爷又嘱咐了宅中的二少爷,说还是门上严一点儿,让门口这些闲人离着远一点儿才好,因为鲁宅的迎亲轿子眼看就要来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因为他由这官人的话中听出,刚才德啸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厉害的眼睛!只是他还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驱闲人、守门户,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贼。
当下那官人又请罗小虎进去,罗小虎却摇头说:“宅里太乱,乱得我头昏,我想在这里凉快凉快!”官人微笑着说:“对了,树底下倒是很凉快!”说完话,这官人转身进门里去了,罗小虎便赶紧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乱着,因为官人们的皮鞭已打破了两个人的脸,罗小虎虽然有力,可是被人挤得也不住地往后退。
这时。忽然有许多人嚷嚷着说:“来了!来了!”立时众人的声音平息了下去,个个都伸直颈项,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听一阵阵细细的管乐之声,送来了一行最讲究的仪仗。旗人娶亲没有什么“金瓜、钺斧、朝天镫”,只是高杆子挑着牛角灯,灯上写着双喜字,白天虽然不点着,可是或六十对,或八十对,摆列起来也极为好看、威仪。唢呐也是“官吹”,单调的只是一个声音,没有什么“花腔”,显着怪沉闷的。随后就来了一顶轿,轿子是大红围子,不绣花,这就是接新娘用的。后面有七八辆大鞍车,是“娶亲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车上,都赶到高坡上去了。
罗小虎的前面还挡着两层人,所以他只能企着脚儿,伸着脖子,看了一个大概。他胸头的火焰直往上喷,他真想立时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个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拦住了自己,心说:别忙!且等一会儿。看看玉娇龙怎么样,看她肯上轿不肯?她若是肯上轿,那我可就非杀死她不可!
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走了过来,向这些看热闹的人摆着手说:“还不散散吗?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就是那顶轿子,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见了!”又有抡鞭子的过来。罗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就分开众人,使劲儿向前挤,反独自跑到了前面。他热得把马褂都脱了,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这时高坡上却是一阵沉闷,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尤其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草原。罗小虎等得心急,摸着怀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闯进那大门。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就放在了轿杆上,准备要抬走了,宅中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罗小虎就如暴狮出押似的,扔了马褂,猛跃出人丛。直奔喜轿,立时一片惊叫声,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