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丫鬟在前面跑着去传报,两个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说:“我听说你们新奶奶的病好了,我才特意来看看。在这儿论,我们是婶子跟侄媳妇,在她娘家论我们却是姐妹,所以我得赶紧来瞧她。”一个大丫鬟说:“我们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说病了就人事不省,说好了就立刻好了。这还是仗着太极观的老方丈,画了两道符,缝在鞋底里,把魂给压住了,这才好的!”又一个丫鬟也说:“那老道士画的符可真灵,不怪人称他是老神仙。”
走进了垂花门,就听见客厅里有许多男人在谈话,俞秀莲就晓得今天必是有许多男客也来给鲁君佩贺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鲁府丞到底丑陋成什么样子。又走进了两层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毕妈妈,带领着两个仆妇出来,一齐请安,说:“大少奶奶,我们太太现在堂屋会客,来的是展公爷府的奶奶、萧御史夫人,您没见过吧?”
邱少奶奶摇头说:“我都不认识。叫你们太太先会客好啦!不用惊动她,我是专看你们少奶奶来啦。”
毕妈妈说:“可不是!刚才就来了七八起客,都是来瞧我们少奶奶的。可是少奶奶刚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太累啦!现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
邱少奶奶说:“她睡下也不要紧,我们俩是谁跟谁?她病了这些日子,我都没见着她,现在还不快点儿让我瞧瞧她?”遂又问:“她住在哪屋里?”
毕妈妈有些迟疑,可是邱少奶奶既这样地不客气,她也不敢拦阻。只好说:“我们少奶奶的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儿,可还没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赵太太也还都没有见着呢!”
邱少奶奶脸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不管人家,得让我先见见。”
毕妈妈只得向旁边的丫鬟使眼色,一个丫鬟就跑了去禀报鲁太太,毕妈妈就无可奈何地请邱少奶奶进到了北屋。北屋五间,最里间就是昔日的洞房,如今是玉娇龙的寝室。外屋陈设得颇为华丽庄严。墙上还贴着双喜字,挂着喜屏,朱色艳然,令人忆起不久之前他们的新婚。堂屋还摆着神龛,供着“伏魔大帝”、“观音老母”,佛灯下还压着种种灵符,道士送来的铁如意也在桌上摆着,又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随邱少奶奶进屋来的三个女仆,其中一个就是俞秀莲。邱少奶奶向来是吃水烟的,银水烟袋永远是叫一个张妈拿着,现在却被俞秀莲给抢了过去,为的是她好跟随邱少奶奶进里屋。毕妈妈先走进去了。待了会儿,有丫鬟从里边打起帘子,就见玉娇龙头戴着两板头。插着满头的绫花和绒凤,银红色绸旗袍,绿纱的坎肩,钮扣上挂着二龙戏珠的玉坠,下穿镶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床上。果然是玉娇龙,半点儿也不假。她瓜子脸儿上擦着很红的胭脂,眉也似经过一番描画,艳丽绝伦,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过病,有些瘦了,两眼也含着深深的忧郁。
一看见邱少奶奶,玉娇龙就让丫鬟搀扶起来请安,忍不住两眼进出来泪珠。邱少奶奶是又惊讶又难过。赶紧说:“你坐着吧!才病好,不可以累着!”她拉着玉娇龙的双手,见玉娇龙的手上戴着金、翠、镶珠的许多颗戒指,手还是那么细而长,涂着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觉得有些粗糙了,便想:是因为她拿了些日子的宝剑吧?因此邱少奶奶对她又不禁怀着些凛戒。可是玉娇龙竞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见到了能诉衷曲的亲人似的,抽搐哭泣得极为可怜。丫鬟递给她手绢,她便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睁开眼一看,见帘子外站着个一身月白的年轻老妈儿,她立时把两眼瞪圆了。
俞秀莲掀帘径入,向玉娇龙屈腿请安,笑着叫了声:“鲁少奶奶!” 玉娇龙沉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就扭过面去。俞秀莲便给邱少奶奶装水烟。
邱少奶奶与玉娇龙并坐在床上,就说:“我早就想来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处谢绝亲友,说你是中了邪,有时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时发了狂,满嘴说胡话,所以不叫人看你来,也没人敢来。可是我实在是不放心,本来,自你由新疆到北京来,谁还有咱们两人走得近?”玉娇龙斜着身不语,泪坠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绢擦擦眼睛。
旁边毕妈妈就说:“这一个月来,我们可也都急死啦!这屋里整天闹神闹鬼,墙上的画儿自己就能掉下来,笼子里的八哥也呜呜地哭。”
俞秀莲插言说:“你们倒没丢猫?”
毕妈妈一怔,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又接着说:“请僧也不行,请道也不行,烧纸烧香都没用!枕头底下压善书,被褥上贴神像,也都没用。结果还是那两只鞋,把朱笔写的符藏在鞋底里,这才镇住了魂!”
俞秀莲说:“要是穿一只鞋更好!”
毕妈妈又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个老妈儿这么多的话?邱少奶奶急忙向俞秀莲使眼色。毕妈妈又说:“没娶过来的时候,玉宅的亲家太太就说姑娘身体弱,在新疆的时候就时常病!”
俞秀莲又插言说:“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强盗也很多,杀人、放火、放箭、抢马上树、丢鞋……”
忽然,玉娇龙直挺挺地身子向床上一倒,毕妈妈便惊叫道:“哎哟!怎么啦?”又疾忙过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紧紧拉住玉娇龙的手摇动,两个本宅的丫鬟,吓得都变了色。玉娇龙虽然躺下了,头上的花也掉下许多枝,可是她瞪着两只眼,紧紧地咬着嘴唇。毕妈妈赶紧摆手,嘱咐那两个丫鬟说:“别声张!教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
玉娇龙突然挺身而起,头上的花乱颤,愤怒着说:“有什么不得了?”
毕妈妈忙说:“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们真担不起!这都是因为那位大姐说了两句错话。”
玉娇龙瞪眼说:“人家说错话?可是我听你们刚才说的错话也不少!都给我出去!”说着“吧”地一个大嘴巴,毕妈妈就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地慢慢走出了屋。两个丫鬟也急忙跑出去了。玉娇龙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声说:“你们何必还来逼我?你们瞧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邱少奶奶吓得脸白,说不出一句话,俞秀莲却昂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我们能帮助你!”
玉娇龙连连摆手说:“谁也不用帮助!我不求谁,只求你们可怜我,别天天晚上来许多人搅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于你们并无益!”又向邱少奶奶说:“请您快些走,以后也别再来看我,受了连累可不好。这个家跟我们那个家,以后还不定要出什么事……”
此时窗外足声杂沓,有许多人匆匆而来,玉娇龙赶紧把话止住。暗暗地摆手,又随手将掉在床上的绒花往头上去戴。俞秀莲很镇定地给邱少奶奶装烟点火,玉娇龙又作出笑脸跟邱少奶奶闲谈。
外面来的是鲁君佩,他愤怒地用脚踢开竹帘,屋里的俞秀莲立时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着脸儿,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莲。鲁君佩身体高得像一座塔,而且很肥,凹鼻子、小眼、脸就像个西瓜,身穿灰色官纱长衫、青缎马褂。他低头进到屋里,便抬头直腰,低着眼皮看人,但一见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烟,他又不敢发脾气了,就请了安,说:“婶子!我广叔这一向可好?今天怎么没有来?”邱少奶奶并不言语,照旧抽水烟。鲁君佩看了看他的娇妻玉娇龙,玉娇龙却扭着头去瞧别处。他又看了看俞秀莲,就惊讶着:邱宅从哪儿雇来的这俏老妈儿呢?
此时毕妈妈和两个丫鬟已从他身后进来,毕妈妈还捂着脸,说:“少奶奶一翻脸就打我……”鲁君佩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大声说:“你们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有下人胡说?谁家府里有这规矩!”
俞秀莲一听这话,就要抬手,邱少奶奶从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儿,便厉声向鲁君佩说:“你可别对着我发脾气!”鲁君佩一笑,傲然说:“这是我的屋子!脾气我随便发。”邱少奶奶说:“是你的屋,可是这儿坐着我的玉妹妹。”鲁君佩挺直了胸脯,说:“她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出,俞秀莲就向他的胸脯猛击了一拳,厉声说:“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跟前发横?”她还要再打,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拦住,俞秀莲倒不禁一怔,便向玉娇龙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玉娇龙却面容凄惨,像是在恳求她似的。
此时毕妈妈已哎哟一声又跑出了屋,两个丫鬟也往旁去躲。鲁君佩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就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脸色苍白,像西瓜上长了一层白霉,双手捂着胸口,呻吟了两声,才说:“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动手打我!”
邱少奶奶愤然站起,把水烟袋交给俞秀莲,拉着她说:“咱们走!” 又向玉娇龙说:“妹妹你宽心!你在他们这儿,他们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给你出气,我给你出气!”说着忿忿地走出了屋。
鲁太太已带着仆妇进来了,脸色也极不好看,问说:“怎么回事儿?我的儿媳妇才病好,来这儿看她我们知情,亲戚虽远却走得近,多少得讲些礼儿!”
邱少奶奶说:“我来到这儿就没打算讲理,我就是为给我娇龙妹妹出气来了!这一个月她藏在屋里不见人,谁知道她是真病啦?还是教你们给监禁起来啦?”
鲁太太却撇着嘴笑说:“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两个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聋瞎。我们两家亲戚的事情,别人少操心。更牵连不到您邱府上!”
俞秀莲握拳瞪眼说:“邱府就要管!你老东西少说闲话!”
鲁太太往后退了一步。说:“哎哟可了不得!哪儿来的这个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还凶。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来了连我都没见,气儿比谁全大,原来早就带来打手了!”
幸亏有两位展公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