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大太太红肿的眼睛里喷出刻骨的恨意。弱飖缓缓地起身,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回视她。三爷见机跑过来,连声道:“母亲快些走罢,这几日也疲累得紧了!”大太太强拉了阳阳,快步走开。阳阳身不由己地随着走,回过头来,抛给了弱飖一个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她信步在荒坟间徘徊。起风了,天地间飘浮着一些黄尘,与坟间未熄的青烟混在一起,搅得四下里混混沌沌的。弱飖忽有所觉,停了步子,问道:“是谁?”一个人影从尘烟间钻了出来,答道:“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原来是楚方。
“喔,是你?”弱飖自顾自地走着。楚方赶上几步,与她齐肩。他起初无言,过了一会,说道:“三爷准备在十月初三老爷五七法事上动手。”
“哦?”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三爷找了我,我已经答了他了,他让我代他作说客。”“是么?”弱飖再次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声,好似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实弱飖并不是全无讶异的,虽说雷老爷子到底指了二爷当家,但三爷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在所难免,可是三爷如此性急,还是让弱飖有些吃惊。
楚方被她这般的神情弄得恼了,站定了问道:“都是明白人,帮不帮老三,给个话吧?”弱飖冷冷一笑,“帮三爷?你大约是要自立门户吧?”楚方双臂往胸前一抱,眉头也不动地说:“这个自然。谁会真的要帮老三那个废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疯?”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弱飖倒一时没了话。她抬头四下张望,天色昏黄,日头悬在天边,只余下暧昧不清的一团白影。一个如此冷寂而凉薄的秋日,正适合这场同样冷寂而凉薄的对白。
弱飖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爷子给的。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楚方盯着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认识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这般好,终于让老爷子对你交了心。”楚方啧啧连声,“原来我竟是高估你了,你还确有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议!”
弱飖面色寒如林间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这辈子最好的年月给这么个糟老头子,他就不该给你些什么?”弱飖手臂一抖,将袖子扯回来,扶了身侧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气恼道:“放尊重些!老爷子对我如何,总算是盖棺论定了;换了你,会把三四成的家当交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手里么?你让我帮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楚方静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把全部的家当都交在你手上,怎样?”弱飖怔住了。只听他又说:“嫁我吧,弱飖,作我的正室夫人。”弱飖听了这话,细细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扑哧”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一直笑到身上发软,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楚方的面色一阵阵的发白发青,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好笑的?”
弱飖猛然站直了身,她连连摇头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当真坐上了老爷子这个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诺的事,而是我自个儿也没有这么厚的面皮当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你不该拿这种话来哄我。”楚方终于默然,过了一会,方道:“那……我与你平分雷家的地盘如何?你现在手里的,迟早要还给雷家,你可想过日后的情形?”楚方的声音既干且涩,如同这秋日里的风尘。
弱飖猛然僵住了,她脑子里木木的,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楚方却又兴奋起来,大声道:“你何必要去为雷家守什么?难道你真想有一日将手中所有尽数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怜而生?”这话在静寂而空旷的树间震耳惊心,似一枚跃动的如此艳治的火焰。弱飖觉得自己如一只飞蛾,明晓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险,却依然被深深地蛊惑了。“三日后,我听你准信。”
弱飖掂出三炷线香,插在八宝瑞兽香炉上。青烟袅绕,模糊了牌位上朱笔描上的名讳。她已经搬出了雷家大宅,这是她在自己地盘上置下的宅子。就为了这个,她也该一生一世地念记着雷老爷子。她在心里默祷:“不论日后雷家对不对得住我,我决不能先对不住雷家。老爷子,弱飖说过的话是算话的!”手下过来,递上一封信,道:“飖姨娘,这是从紫家那边新来的线报!”
弱飖接过来,走到窗前坐下拆阅。信上说,自从黑复刺杀了雷老大,声誉一时无两,眼见紫老太爷对黑复依赖日渐,展铭为和黑复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获紫老太爷的宠信。预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爷本拟在这日举事,与二少爷争夺权力。只要她同意帮楚方助三少爷,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横飞罢?镇守在七金坊这雷家重地的精锐应该会被二少爷调回大宅救急吧?
弱飖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枫树上,时不时有红叶落下,在弱飖的视界中划过道道赭色的残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场血雨。她身后的香炉上,线香渐渐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飖突然站立,将桌上的纸片拾在手中,凑到牌位边那一对长明的烛上。纸片顷刻燃起,从她手指间掉入香炉,旋又熄去,余下乌亮的残烬,仿佛一只倦极的冥蝶,颓然伏卧。
“那,小人去了。”“不,你替我给楚方捎封信去。”弱飖从桌上的一叠雪笺中信手抽出一张,提了笔,匆匆写就,然后装好封严,交付了下去。
信上只有很简单:“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阳阳!”楚方的回信跟着就来了,更为简单,只有一个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兴看到弱飖,她也就不去府上讨人厌了,早早另请了一帮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里做法事。院子里一早就淹没于不知所云的诵经声中。弱飖自己也取了一卷经书,着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张三虎冲了进来:“不好了,大宅里打起来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飖却似未听到一般,继续着口中的呢喃。见她如此,四下里被打断的念经声就又接了下去。张三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无动于衷的人们,转不过神来,这样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飖姨娘,你是怎么了?二爷和三爷打起来了!我们还不快去?”张三虎和几个人冲了上前,把弱飖手中的经书往地上一掷。弱飖叹了口气,她的面色浸在燎烧的青烟中,神秘莫测,无从揣度。
“我们去大宅,是帮二爷好呢,还是帮三爷?”弱飖抬起书卷,问道。张三虎怔了一会方道:“当然是帮二爷,老爷子终前定下二爷掌家,这是三爷不是。”“可三爷也是老爷子的亲骨肉,这回破了脸,若是二爷胜了,他还有活路么?”张三虎哽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弱飖重又跪好,书页在她手中翻得“哗啦啦”作响。她的表情悲悯而又无奈,道:“让他们打去罢,打完了,谁活着,我们就跟谁!”张三虎他们低下头去,也不由得一声长叹,均想道:“到底还是飖姨娘想得深些。”
日头一点点沉了下去,小院里也愈发幽深了,烛光在弱飖面上拂动,她眉目时明时暗,却是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终于又有人跑了进来,大声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被楚方杀死了!”弱飖手中书卷应声落地,她猛然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还有,大孙少爷也……”“不!不会……”
弱飖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跌坐于地,堂上长长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绳子,伴着冷风阵阵,从阴世里向她颈上袭来。“飖姨娘,飖姨娘……”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狞狰可怖地在弱飖眼前转个不休。“走开,你们走开!”弱飖尖叫,她抱着头,死死闭上眼。却有雷老爷子的面孔挡不住地从一片混沌的黑雾里升起,凝视着她,就如那夜般热切。
“飖姨娘,快起来,这不是伤心的时辰,兄弟们等着你发话呢?”张三虎的吼声伴着一脸刺骨冷水泼上了弱飖的头。弱飖的神智为之一清,她站了起来,叫道:“走,去杀了楚方这个王八蛋!”
他们冲向雷府,遥遥可见火光映红了半边苏城,冲到近处时,只见到一地的碎肢残骸,折刃断箭。“楚方,你给我出来!”弱飖披头散发,有如鬼魅,缅刀在手中颤抖不已,似知将有鲜血可饮,兴奋莫名。
战事已近尾声,躺下的人已永远躺下,站着的正面无表情地收拾尸身。这居住了数年的府邸,此时变得面目全非,有如人间地狱。没有人回答弱飖的叫声。弱飖冲进尸堆里寻找。“阳阳,阳阳!”她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只盼是旁人弄错了,阳阳或许只是受了伤,或者,死是的其它的孩子。“阳阳,阳阳!你不能死啊!”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恨不能这时就放声哭出来。
“阳阳在这里呢!”一个老仆人浑身浴血,从尸堆中一步步踱出来,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离体而去。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半大孩子,口里自顾自地嘟囔着,“阳阳在这呢,好孩子,再也不乱跑了,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乖孩子,在老李头怀里好生睡吧,大少爷又要催你练功去了……”弱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老仆旁若无人地拖着步子走来,她往后欲退,可又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
“在这里,找到了!”几个大汉跑过来,一下子就将老仆打倒在地,从他怀里将小孩子抢下来。弱飖突然能动了,她毫不犹豫地挥刀,软刀劲摇,一天血光。她的刀尖抵上了最后一名大汉的喉头,大汉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弱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轻柔,轻柔得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