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过的身体犹如败絮垂在地上。她的脸扭曲成一团,带着一种痴呆无辜的神气。灵魂被毁灭,她死去了。
窗台外传出叹气与大笑并发的奇特声音。我抬头去看,那是安诺斯仅存的阴魂。他在空中兴奋地回旋。我猜想,其实是他以最后的能量催醒了小破,纠缠那么多年,既然不能永生,那就共死吧。
小破放下厄斯特拉,轻轻摇头,高贵而冷静地转身看向窗外。安诺斯的阴魂突然一滞,传出压抑的喃喃声,仿佛在向他信仰的上帝祈求什么。而在破魂主宰的世界,上帝是经常放大假的,无人受理他的祷告。安诺斯身前死后的下场都不太好看,因为小破只是向他瞪了一眼,安诺斯就发出一声惊呼,那团黑烟如有形的生物一样,撕裂成几块,而后烟消云散。
我哀伤地看着小破,他回看我,却还是带着无限的高傲和安静之色。而往常,小破对我充满爱心的注视总是回以一个无辜的探询鬼脸,或者微微地笑。
他不认识我了。
他真的醒来了。
醒来的是达旦,是破魂和食鬼的主宰,是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之王。他将主宰杀戮与占领,我将再没有机会拥抱他软软的身体,听他懒洋洋地叫我送他上幼儿园,帮他从厨房偷小点心,带他去街角吃冰激凌了。
想到这里,巨大的空虚占领了我的胸膛,那味道青酸、质地沉重的悲苦感觉压迫着我,使我一介凡人都没空去恐惧死亡。我更害怕的,是一切美好时光这样突如其来地失去。对爱的期望与惆怅,比死亡更强大。
小破向我走过来,无穷残忍汇成大海,在他眼睛中波涛汹涌。他的脚步稳而慢,一步一步,煞气弥漫。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生命里一段又一段的好时光,不由我控制,总是这样蓦然断掉,结束了。
我定定地看着小破,我多么爱他。从第一天他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那凉凉的软软的婴儿皮肤的触感,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最温情的记忆。从他向我撒娇的每一个时刻,闻到他熟悉味道的每一个瞬间,从他跟随我去各种地方游荡的天真微笑和奔跑里,从朝夕相处的一切平凡片断点滴里,我所能做的——无论他是不是破魂或魔鬼,即使他下一个动作就是一手捏爆我的脑袋,让我死得一僵二硬,我对他所能表达的感情,仍然是爱。
他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到了我的肚子上,我几乎可以想像到肠子流出去的惨状了,哎,看在我喂你吃那么多年饭的份上,可不可以麻烦你干脆一点啊,免得我伤心伤太久。
他楸住了我的衣服。
他仰头看着我。
他仿佛在想什么。
他说:“猪哥,我要上幼儿园了,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我欣喜若狂地瞪大眼睛看他,他很不满意地看着我,并且嘀咕:“这是哪里呀,我要上学了。”
尾声
南美选完美赶到并把我带回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她虽然没有得到墨尔本小姐的称号,却得到最具魅力奖,果然名副其实。小破哭着闹着要去上幼儿园,说今天有运动会。我叮嘱他千万不要在跳高的时候过于用力,免得我要去偷俄罗斯的空间站来打捞他。
送小破去幼儿园之后,回到家发现有位稀客在等我。说是等我吧,看到我进来却招呼都不打。当然我是表示谅解的,因为他正在吃辟尘做的桂花甜酒小丸子,而且吃得如狼似虎。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还是那么爱穿白西服的江左司徒先生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恋恋不舍地放下勺子,长出了一口气:“美味啊,没有更美味的了。”
我不客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他笑眯眯的丝毫不生气:“朱先生不太欢迎我吗?”
我白他一眼。我干吗要欢迎你啊,你来有什么好事,多半是把小破接走。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里话,立刻说:“我只是来看看小破过得如何,事实上这几天墨尔本的异物活动很频繁,我怕达旦提前苏醒,特意来一下。”
虽然我还是在腹诽他马后炮,儿子都生两个了你还来喝喜酒,不过既然他不是来接小破,那就一切好商量。带着一脸眉花眼笑我殷勤留客吃饭,辟尘得令,钻进厨房,随着DMX强劲的音乐传出,丰盛大餐即将出台了!
猎物者III·倾城破
第一章
暮春之初,黄昏将降,我在庭院里看报纸,辟尘端个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怪斯文地告诉我:“这碗冰酥酪乃以《红楼梦》中所言古法制成,你来试试看。”一只犀牛也看《红楼梦》,这什么世道?结果被辟尘连碗带冰酥酪扣在头上,犀牛作狮子吼:“你还敢说我!你呢,小破《道德经》背完没有?赶紧去帮他做作业!”
我嘀嘀咕咕爬起来,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于十七米深的地下,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从附近无数毛毛虫、食粪虫、蚯蚓等亡命逃窜的情况来看,小子多半在里面尿淹七军。我瞄瞄左右无人,取下自家皮带,顶头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上一紧,急忙起钩,果然见小破张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脸色颇为不爽地被我钓了上来——傻小子给什么吃什么,辟尘是多么的教化无功啊。
一松钩,这条小人鱼立刻脚底抹油,掉头就往自家地洞里跑,被我从后赶上,一个恶虎扑食放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往屋子里拽。他哼哼唧唧地抗议:“我要玩泥巴,我要玩泥巴。”一边滚来滚去,赖着不走。
出了一头大汗,几乎虚脱,我终于把他成功弄回了书房,一边喘气一边叫他:“来,宝宝,背个《道德经》听听。”
他窝在椅子里,两只小脚丫子上全是泥,翻翻白眼,无精打采地念道:“大愚若智,大拙若巧,大声希音,大象畸形!”
我看看书,指出:“宝宝,反了,全反了。”
他生气了,跳起来抢过我手里的书,刷刷撕成四半,往嘴里一塞,吧咂吧咂就吃掉了,然后对着我身后的墙一闷头冲过去,轰的一声,不用看我都知道墙上多了一个小破形的大洞。叹口气我走到门口去叫辟尘:“喂,叫贝塔斯曼书店再送两百本《道德经》过来。还有,房子你修还是我修?”
小破三岁过后,个子不长了,模样也没再变化,这都算了,让人悲痛的是其智力亦如出一辙。幼儿园上了一年又一年,从最贵族的到最贫民的,从管理最严格的到最松散敷衍的,从最先锋理念的到最违背人性的,无论是哪一家幼儿园,他都只考得过体育科。
为了小破的教育问题,我和辟尘辗转八方,苦心孤诣,尝试过了填鸭、引导、催眠、拷打(实施过程中还因为动用暴力自食其果,我躺进医院住了好久)等多项手法,最后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破魂在以武犯禁一途上确实高山仰止,令我辈望尘莫及,但是提到学习两位数的加减法,他就彻头彻尾应该划入智障儿童那一群。
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爱他的。要知道,笨小孩也有春天啊。
我和辟尘放弃教化做出“天生天养”这个英明决策,却忘记了要和委托人交代一声。半年之前,江左司徒先生心血来潮,跑来巡视,在观摩完我们组织的“小破五年教育成果展”之后,坐在客厅里半天没有出一口气。良久,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达旦之本尊天生智慧,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被他杀气腾腾的十几二十个为什么问得懵了之后,我和辟尘被迫从家居型保姆向学术型演变,希望通过后天的顽强努力,弥补小破的先天不足。于是我们严密分工,我每天跟他一起恶补四书五经,辟尘则负责带他临帖作画。为表郑重,我跑去一口气盗了八十七座王墓,硬把王羲之的兰亭真迹找了出来当摹本。可惜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小破都非常有原则地岿然不动,你教你的,我搞我的,急了就把书吃掉,目前为止,已经有上千本《唐诗三百首》,两百多本《千字文》,无数本《道德经》不幸遇难,变成了他的粑粑。
哭丧着脸我回客厅去拿修墙工具,进门先打了个寒噤,腿上莫名一轻,一跤便摔了下去,出于本能我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嚷嚷:“谁,谁下我绊子?老狐狸,你舍得回来啦?”
然而这次认错了人,不是南美。来的虽也是一个熟人,却是能不见最好永远不见:破魂长老——服莱。
他还是老样子,矮矮个,银长发,黑色的外衣,脸上皱纹层峦叠嶂,面无表情地抿着嘴。
我一看到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嘴巴张到碗口大,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向我点点头,那单调的声音沙沙地说出我怕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我来接小破。”
我脑子一晕,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辟尘已经挥舞着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威风八面地招呼我:“猪哥,带小破赶紧跑,看我用真空大法憋死他。”
我眼尖,瞥见服莱身后背了个小包袱卷,一看身形就是小破。人家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果然,服莱很好心地提醒我们:“来不及了,我已经把达旦大人打好包了。”
那天服莱走后,我做了好多犀牛珍珠断续膏,因为辟尘不停地哭,眼泪落了满盆子,每接够一定的数量,我就拿去和珍珠粉,加配药熬煮,最后得出来的东西可以治好天下一切风湿疼痛关节僵硬之类的毛病。我准备把这些都放到阴凉处储藏起来,要是以后老无所养,就拿去街头叫卖。
到了半夜,终于等到它哭够了,擦了把鼻涕,对我说:“好了,换你。”
作为一个基因正常的人类,我的眼泪毫无建设性,不过有一点可取的就是,我哭起来比辟尘艺术性高得多,完全可以一边保证基本的涕泪纵横,一边絮絮叨叨小破如何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有理有节、能文能武,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哭得声情并茂,唱做俱佳,撼动山川,响遏行云。辟尘一开始还颇配合我,频频点头赞成,还递上热毛巾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