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后,就睁着一双凄蒙蒙的眼睛道:“求求你们,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赶我走,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风恕是不是因为听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最终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确需要人照顾。自小金枝玉叶,连衣服都不会穿,而今失了一只手,更是处处艰辛。
天渐黑,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上备有干粮,再普通不过的白面馒头,小容吃得津津有味,而长平多少有点食难下咽。她下车,看见风恕坐在一颗树下,赶了一天的车,又席地而坐,但他就是有办法衣不染尘。
风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惯,但你最好多少吃一点。”
“你呢?你不饿吗?”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只水壶,倒了点水在馒头上,再递给她:“再尝尝看。”
长平轻咬一口,惊喜出声:“好甜!你会变戏法?”
风恕望着她,目光变得很深沉,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觉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慈悲。
是了,是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跟母后去皇家寺庙进香,白发须眉的高僧在香火烟雾后的脸,每道皱纹都盛溢着对尘世的慈悲。
她还记得那个高僧见到她时很惊讶,说道:“公主与佛很有缘。”
那时候,生活对她来说,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风雨洗作苍白。
柔柔的箫声忽然响起,音律平和淡雅,听入耳中,整颗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于是她坐下,静静的听风恕吹箫。这样的晚霞,这样的微风里,红尘俗世都好象变遥远了。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她会不会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地久天长?
心中突然一悸,长平回眸,直直的看向风恕,无法解释刚一瞬间的念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踉跄站起,匆匆返回车上,脸色难掩的煞白。
“好好听!”脆脆的惊叹声及时救了她。她看见小容走近风恕雀跃道,“恩公,你的箫吹得真好呢!”
风恕一笑,放下了洞箫。
“可以教我吗?”少女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然而他却道:“你不适合。”
小容听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来了。对于她的遭拒长平丝毫不觉得意外,风恕看起来脾气很好,但他浑身上下流淌着一种疏离感,与人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全靠近。她更想问问小柔,为什么她可以这样自然的向风恕提要求,难道她不觉得彼此只是初识相交未深吗?
然而一转头间,看见小容脸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便完完全全的将对方视做了天、视做了地,视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间又惊颤起来——难道她也是如此?国破家亡,她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他,这一路上,虽然寡言,但被照料的无微不至。于是刚才听得箫声时才会心生错觉,仿若天涯相依,就此度过一世。
长平咬唇,唰的一声放下帘子,将情绪与紊乱一同掩藏。
那一朵花反复呢喃:“为什么你不再来了?”
牡丹劝它:“别傻了,你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荷花劝它:“为了个永远不可能来的人延误花期蹉跎岁月,何苦呢?”
菊花劝它:“与其这样没有希望的等下去,不如积极做点事情,他不来,你就去找!”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后,梅花兴冲冲的跑来告诉它:“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我帮你打听到了,原来你要等的那个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他是个神。”
它愣住——神……那么遥远的一个字。
三
“长平。”他唤着她,眼神温柔。
“驸马!”她欣喜若狂的奔过去,周世显站在连理树下,依旧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俊俏的儿郎。
“长平。”他接住她扑过去的身子,微微的笑。于是她便觉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诉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诉他母后自缢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后也随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闭眼挥剑杀她,一剑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诉他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只因为她知道他会怜惜她,会疼她,会为她伤心。
周郎啊周郎,我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显却推开了她,变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没有表情的看着她,一字字道:“此事与我无关,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关系!”
说完他的身影就飘远了,她惊愕的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气。
长平猛然悸醒,摸到额头一手冷汗。车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当空,大概是子时。借着那点月光回头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了?
随即看见丈余远的树下,小容正蹑手蹑脚的走到风恕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的盖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默默的凝视风恕,长平就在车上默默的凝视着她。银辉清凉,三月的夜,寒意沁肤。
过了好一会儿,小容才转身走回来,准备悄无声息的溜回塌上时,正好对上长平明亮的眼睛,顿时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显出她脸上的红晕与心虚,连口齿都开始不清楚,“我,我,我只是觉得这么冷,恩公就那样睡在外面会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张拿了件衣服给他披着,我,我……”
“早点睡吧。”长平拥被翻了个身,不再多言。撞见这样一幕,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尴尬?
然而,再难入睡。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忘记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硬生生的压住,成就了纷乱心事。她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
接下去的几天长平开始刻意的保持沉默,马车在滚动中承载了时代的动荡和沧桑,一路上她看见战乱后的颓废和荒芜,看见百姓悲苦与疲惫的脸,它们像她小时候所看的皮影戏,呆滞的、无声的,从她眼前掠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她的父皇?还是李自成?
这一日黄昏,风恕又开始吹箫时,她突然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风恕抬头,长平又问了一遍:“会吗?”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箫声低回,长平开始起舞。
大明朝的长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软,体态灵逸,曾经艳绝宫廷,华倾天下。她是崇祯帝最宠爱的女儿,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现在,她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旧,人事已非。
“金锁重门荒宛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逢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歌声忽止,长平伏倒于地,长长的乌发如水,发下的躯体,悸颤如凋谢的花。
风恕放下箫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将泣未泣的表情,前尘往事就此在一双秋瞳中灰飞烟灭。
他望着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声道:“风恕,我知你医术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伤?”
风恕伸出另一只手,刚触及她的发,却又缩回。踌躇之色顿起。
“你也治不了,是吗?”她失望,低声呢喃道,“好痛!风恕,我觉得好痛……”
犹豫的指尖终于再次落到了她的发上,他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视线放的很遥远,也很幽深。
很复杂的一个拥抱,有着最温柔的姿势:不是情意,却更甚情意;不敢怜惜,却分明怜惜。
一直忍耐着的眼泪于此时终于落下,她在他怀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么多么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离,痛亲人的永决,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夹杂在千丝万绪间暧昧不清萦绕纠缠似有若无的砰然心动,一颗心游走在承诺与背叛之间,倍受煎熬。
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双眉眼,这样一副表情,这样一个身影?仿佛是宿命早早为她铺设的劫,逃不开,又走不过去。
好痛!
远远的天边,残霞似火,灼伤她的灵魂。
也,无可奈何的渲染了他的眼睛。
那朵花斩钉截铁的说:“我决定了!”
众花纷纷探头问:“决定什么?你想到办法了?”
它点头,每个字都说的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吗?那么我要见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我也成神。”
众花起了一片抽气声。
小花望着蓝青色的天空,缓慢而又坚定的说:“我决定了,我要修炼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见他!”
夜半时分,喧杂声将长平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亮得让人如置身白昼。刚想推门而出,却听风恕在外边沉声道:“不要出来。”
她一愕,掀帘望向窗外,只见数十人举着火把,站在前方丈远处,领头之人手中还抓了一个少女,不是小容是谁?
风恕立在车旁,冷静异常:“你们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马和车,还有车上的财物都给我们留下,你滚吧!”
土匪!长平脸色顿白,对方这么多人,看来此劫难逃。
“东西可以都给你们,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领头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落到我霸天虎手里的东西还有能要回去的么?你少罗嗦,再不走连你一块杀!”
风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红痕似乎闪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肃然。长平看得心中一动,某种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经见过他!一定!
悸颤撩拨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然而那些画面模糊萦绕如同烟雾,又很快将思维吞噬。
她想不起来。
耳中依稀传来风恕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