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坐在桌边陷入了沉思,无数个念头飞快旋转着。也许思忖过久,德纳斯显得很不耐烦,看起来在大声咒骂,但他的话谁也听不见。德纳斯原本是相信他的能力,才把这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他,谁知这个怯懦的人竟然以沉默和犹豫作答,霎时令他火冒三丈。
而这时萨克站起来,胸口急促地起伏,脸上有种无法形容的光彩。仿佛一个传播福音的天使,说出了令大家震惊的答案。
他向着久里安说:“我真不知怎么感谢您,先生,是您给了我新希望!我也将毫无保留地让您分享我的喜悦──我恰好有这几样材料。”
萨克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下,从胸口拿出了两样东西,解释说:“这个袋子里有莎拉的头发,由于某些缘故,辗转到了我手里。”当初男孩拉斯给他的礼物,他始终藏在衣服底下。
“至于心脏的替代品,我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巧合。”萨克摊开手掌说,“这枚不会孵化的龙卵,跟随我从万丈雪山上坠落,不仅没有破碎,连条裂缝都没有,我相信再也没有比它更适合代替珍珠的东西了。”
“天意啊!天意!”老德纳斯喃喃地说,手颤抖着接过那两样材料。
“至于您说的血液,先生──”萨克抬起手腕,解开护腕的搭扣,用一种自信的笑容说,“我这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婚礼当天的黄昏,在礼堂的后方,侍女们忙碌地为爱兰格斯着装打扮。她挺直了腰坐在茶几旁的方凳上,悠闲地喝咖啡,一只脚尖从无数层质地柔软的薄纱下伸出来,让侍女为她穿上特制的翘头翻边高跟鞋。
“再勒紧一点,现在正是你卖力的时候。”她对一个正在拼命勒细腰肢的侍女说,又不客气地指责另一个侍女笨手笨脚,告诉她得先把头发打卷,再盘在脑后,“这样看上去更能体现高贵”。侍女战战兢兢地拿起饰针在她垒起的长发周围系上白纱,把两条光彩夺目的耳环串上耳垂。
一待结束,她便站起来,命人拿来琉璃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瞧。她挑剔地摸了摸礼服,转个身,审视头上的发冠,然后皱着眉头说不满意──服装、头发,全都得重新来过!
从中午就忙碌到现在的侍女们肚子里叫苦连天,一个年幼的小鱼精累得昏厥过去,被抬出屋子。爱兰格斯冷冷地说,继续,直到她满意为止。
她的声音透过墙上的细孔传入了隔壁的待客室,尽管听上去百般刁难,房间里的客人们却暗自高兴。因为爱兰格斯越是挑剔,也就意味着他们进行仪式的时间越充分。
炼金术士久里安推开长桌和沙发,把他的炼金炉架到了屋子正中。萨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炉火映红了他一张削瘦的脸。一系列挫折和打击曾经把他弄得憔悴不堪,但今天厄运终于走到尽头了,正像血巫子所说的,“生命不可能总是重复悲伤”,他感叹命运的难以捉摸,怀着忐忑又悸动的心情守候在一旁……啊,等待的时刻多么难熬,他不得不借用说话来掩饰紧张。
“久里安先生,让我来帮帮你吧。”他说。
莎拉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声音,一时情难自制,禁不住抽泣,说话也含混不清。
德纳斯穿着华丽的新郎礼服,支走了所有仆从,自己站在房间的另一头,眼睛看着门外,以防有哪个稀里糊涂的小妖精摸错了门冲进屋子里,把事情搞砸。自前天开始,他便十分消沉,也不和莎拉说一句话,只有两只眼睛透出某种肯定的意味,好像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这时听到哭声,德纳斯一阵难过,心浮气燥地要求她别哭了,他说:“萨克萨克……你已经叫了他上万次了,究竟还要叫到什么时候?”
“让我多叫几次又有什么关系?”莎拉呜咽着回答,“这个仪式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假如我死了,便再也没机会呼唤这个名字了,我为什么不能多叫几次呢?”
“傻瓜,你纵然不相信我,也该相信那家伙吧。”德纳斯怜惜地说,虽然他对仪式持百分百的信心,仍然觉得她的话很伤感。
“噢!德纳斯,我不准你这么叫他,你得称他为先生。”莎拉抗议,把德纳斯气得不轻。
“原来你是如此地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家伙、那家伙,我偏要这么叫。”
“你真像个孩子!”莎拉停止抽噎,咕哝道,但和德纳斯的对话使她放松了不少。她有时隐隐觉得,德纳斯并非真的孩子气,只是喜欢撒娇,而且总是爱挑她忧伤的时候和她斗嘴,借以分散忧愁。
那个孩子气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说:“莎拉,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有多喜欢那家伙?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吗?”
“我不想使你难过,但既然你这么问……嗯,是的,而且更甚过喜欢我自己。”莎拉直截了当回答。
“告诉我你很严肃。”
“我是认真的,德纳斯,你的问题太多余了。”
她以为德纳斯又要发作了,细心聆听隔壁传来的动静,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感到有些许心慌,正要出声喊德纳斯的名字──爱兰格斯站了起来,再一次走到穿衣镜前端详自己。这一次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露出肩膀的妖精晚装比较适合她的身材。
久里安先生急忙催促道,必须赶快举行仪式,时间不多了,因为等爱兰格斯上好妆,礼堂的庆典就要开始了。
“你准备好了吗?莎拉小姐!”
“是、是的。”莎拉急切地想要抓一根支柱来镇定自己,但这想法是那么可笑,她只不过是个灵魂,能拿什么来抓,又能抓住什么呢?
德纳斯向久里安点了点头,接着炼金仪式便开始了。老炼金术士沉着地吟唱魔法,一切都有条不紊,莎拉感觉自己开始翻滚,溶化,瘫软成了水一般的物质,并从原先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与此同时,德纳斯慌里慌张的祈祷声也在耳边越来越轻,渐渐听不到了。不知过了多久,萨克滚热的鲜血流淌到新的躯体里,光明,温暖,一尘不染,那样强烈而执著地唤醒了她新的意识──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虽然十分模糊,也足以令她激动得不能克制。
“神……神啊!是你怜悯我吗?我还活着!没有谁抛弃我,命运没有,爱和情没有,抛弃我的只有那愚蠢而悲惨的过去!这是我吗?”她不仅怀疑道,“我这个饱受欺骗和利用的灵魂,真的有资格拥有新的生命吗?”
整个仪式当中,德纳斯始终平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个旁观的局外人,唯有在萨克割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淌下时,他抖动了两下睫毛。他明白“最亲密的人之血液”是什么意思,嫉妒使他有一刹那窒息,但却又很快恢复如沉石般坚定。当莎拉动了动嘴唇,胸口开始起伏时,德纳斯第一个冲了上前,不顾火焰的灼热,紧紧地拥住她,把她从炼金炉里抱了出来。他搂得那么紧,就像在拥抱久别重逢的爱人,拥抱自己最后的生命一样,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胸膛里。
抱得那样用力,推开她时也极其干脆──德纳斯仿佛丝毫不留恋,猛地站起身把莎拉交到萨克的手中。
“现在你们走吧!”德纳斯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快走。而他则走向他的世界──一场隆重、盛大的加冕典礼,以及他的“婚礼”。
莎拉在萨克的怀里动了动。她还很虚弱,灵魂刚与身体结合,每个地方都不适应,连说话都要使出很大的劲。她预感到什么,想阻止他:“德纳斯……你……不跟我们走吗?”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胳膊,被德纳斯拒绝了,他咬了咬牙,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对国王陛下发过誓,没有他的允许,我绝不能离开这片海域!”
“不……德纳斯,来吧……离开这里……和我们在一起。”
“你们?”德纳斯冷冷地重复,转身和她擦肩而过,“莎拉,对不起,我有我的人生,而它注定和你平行!”
德纳斯,德纳斯……
他整理了下礼服,挺起胸,捧着献给王后的大花束迈出房间,镇静自若地走向爱兰格斯,就像一个走上王座接受册封的骄傲骑士,用被文明遗忘了的古老礼仪向爱兰格斯鞠躬。他眼神冰冷,目不斜视,搀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踏上通往礼堂的阶梯。
“弗西斯特?丽马海沙殿下,爱兰格斯?丽马海沙殿下驾到!”
他的臣子在礼堂等待他,他的人民在广场上欢呼。德纳斯再一次振作自己,骄傲地昂起头来到王座前。在老司仪面前,他跪了下来,倾听他代替自己诵读国王登基的宣誓词。
“……当你一生中活着的年日,即是神赐予你日光下权力的年日,你当竭尽所能,建立一个,良心的国度,天堂的国度。
以无畏面对险恶,敞开宽容之心门;勇敢、正直、诚实,哪怕以牺牲为代价;守护国家,守护子民,守护你所爱的人……“
庄严神圣的声音在礼堂回响,德纳斯心中默默地跟着老司仪念道:守护国家,守护子民,守护我所爱的人。
“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老司仪宣读:“自今日起,弗西斯特?丽马海沙殿下正式成为我们西蒽国新的国王陛下。愿神赐福予你,赐福予我们的国家。”
我发誓,我接受。
王冠被戴到了德纳斯和爱兰格斯的头上。他们走到宫殿阳台上,向着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子民招手。莎拉和萨克也在人群中,默默望着他。
黄昏的暮色给所有的物体穿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柔和而凄美。然而此时此刻,莎拉却觉得阳光那样刺眼,使她的眼睛充满泪水,在这片金色的光芒中,她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国王,充满勇气和骄傲的王者。
看哪!德纳斯在人民面前摘下了面罩,好像抛弃什么一样,用力把黑布抛向空中,露出他的脸。莎拉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多么英俊,多么高贵圣洁,如大理石般纯粹,如星光般耀眼。在他身上,没有懦弱,没有彷徨,有的只是一种羸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