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相逢……”她喃喃。
“是的。这一次试炼,我安排了一场幻梦,那个梦折射了每个人心里最缺少的东西。长久的缺失会带来强烈的渴望——在你,是自由、梦想和感情;在灵修,则是无法割断的眷顾和深埋的凡人之爱;在罗莱士,则是千百年来对救赎的渴望和光明的向往。
——一石三鸟,分别考验了作为剑仙的你们,和那一群西域来的邪魔。
可惜,除了罗莱士,你们都未曾通过这一场最严苛的试炼。“
“试炼……试炼?”喃喃重复着,幻梦里的一切宛如风暴般席卷而来,迦香眼睛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芒,低语,“罗莱士……罗莱士?他、他的真身在高昌古城么?”
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们各自身处天界和西域两地,未曾相识,只是在幻梦里梦见了彼此。
那个梦里,她尽情发泄出了千年来内心蛰伏的叛逆和疑问。对于蜀山修仙生活的叛逆,以及对于所追求的“永恒”的疑问——她曾那样隐忍着,独自面壁练剑,希求能和灵修一起永生。然而她的心却起了变化,这个声音被压制在最深处——就像梦中被封入铁棺的罗莱士,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逃离蜀山。
那个梦里,有多少的话,都是她多年来想对灵修说的:“请不要太自以为是。”
“你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
“如果不大声说出来,爱就会消失无痕……”
并不要修得什么永恒,她需要的是感知自身在这个空茫时空中的“存在”——哪怕是一瞬。她不愿被融化在洪荒的熔炉中,泯灭了自身。
那样的话,在千年貌合神离的修行中,她从未对他说出口。而高昌古堡的飞天梦魇中,却那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三百年来未曾交谈一句的灵修。
而灵修,那个同样坠入幻境的灵修,何尝不是第一次通过那样激烈和极端的举动,将内心千年来禁锢和压制着的真正想法表达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将真实的自己显露,同时也是将修仙中未曾克服的人性脆弱一面显露在九天的神佛面前,接受审视和试炼。
“你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枕黄粱,种种爱憎痴缠,原本都是空中之空、梦中之梦,”光华真人看着瑶池里陆续醒来的几名剑仙,知道又有人在试炼中失败,继续勾销着封神榜上的名字,“你们两个,就先回到梦华峰上再修炼一千年吧——希望下一次的试炼,你们能超脱一切,不生不灭、永留天界,永远摆脱生死轮回。”
“不。”听得最后一句话,仿佛微微一惊,迦香打了个寒颤,脱口道。
然而看到老人诧异的眼神,她却笑起来了,忽然敛襟深深行了一礼,“谢谢师傅千年来的提携,更谢谢师傅……在最后给了我那一场幻梦。”
那样的大礼行过,紫衣女子头也不回地站了起来,眼神平静,“只是,该是醒来的时候了——我再也不会回到梦华峰。”
没有任何预兆地,回眸的微笑之间,她脚下踏过水云千幻,从蜀山绝顶瞬忽飞起,纵身投向脚下的万丈大地——那是逆着天梯的舍身崖,是犯了戒的仙人堕往凡界的所在。
下界的云雾淹没了紫衣的影子,然而蜀山绝顶的瑶池边,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神佛的眼睛都是平静而悲悯的。光华真人只是注视了那一处翻涌的云雾片刻,便低下头重新开始整理玉牌,没有一丝的诧异——方才在迦香投入舍身崖的瞬间,他原本可以拉住那个走入歧途的弟子,然而他没有。
他已能勘破所有。
老人只是整理着那些玉牌,看着睡莲中那些被幻梦惊醒和依旧沉睡的剑仙,灵修侍立一边,容色也是淡定的。许久,老人将那些在封神榜中取下的玉牌收起,忽然抬手指了指山底下的云雾,没有看身边的弟子,“想去就去吧——或许,在那里,你们能找到一切的缘起。”
灵修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只是深深一礼,然后揽襟回身。
一道青色的光紧随着紫色的光,一前一后消失在云海里。
天风浩荡,吹起真人花白的须发,真人将手中那些玉牌错落地抓起,轻轻拍击,光华真人看着舍身崖上那一抹消逝在云气里的青色,叹了口气,“各自修得各自的福缘……勉强不来,勉强不来呀。”
枯瘦的手指松开,两枚晶莹的玉牌跌落,在碧水中悠然下沉。
夕阳从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上沉没,那座山如同火焰般跳跃着发出光来。
夕照下,大漠如同一匹金色的缎子展开,而东方绝尘而来的两骑却宛如一把利剪,平顺地裁开了那一匹光滑的绸缎,那两道裂痕向着高昌古城笔直延展而来。
古城外,迦香勒马,长久凝望着那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那,便是梦开始的地方?
毗河罗窟的深处,那一口沉重的铁棺静静躺在废墟中。
有人已经醒了,而有人还在沉睡。
在等待着她来唤醒他。
“如果有来世,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回来找你。”
——那是他们两个人都先后说出过的誓言。而如今,他们终于回到了这里。然而,他们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又能找到什么?
彼此?埋葬千年的过往?还是茫茫中的未来?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掠过,呼啸着穿过了沧海桑田,千变万劫,回旋于宿命和轮回之间,吹动每个人的命运,一次次地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第十二章
轮回
拂香殿中,重重的帘幕背后。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摒退了侍女,慵自梳头。纯白色的长发瀑布一样地铺叠下来,把她衬进了一地白雪里。
这样的日子已经多久了?
虽然他们翼族能享有较长的生命,但再过上几年,衰老也将毫不留情地来到了吧?
紫衣的绝色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是无声的。看着华丽的金制的妆台镜中,那一张连自己都陌生起来的脸:比以容貌著称的鲛人更加美丽不可方物,娇娆而媚惑,有着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慵懒优雅气质。
然而,却是如此的陌生。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不认识这张脸了,那么那个人,恐怕已更是相见亦不相识。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那里,一条深深的伤痕划破了玉一般的手掌。
所谓的爱情,其实不过是人造出来骗自己的梦。她想她也该明白了。
“夫人,大王传旨,请您立刻梳妆,去紫宸殿欢宴。”
身后的门轻轻打开,有侍女衣裾轻轻的拖动声。然后,就听到匍匐在地进入的女官的轻声禀告,语气焦急——这般的急切?想来,那个说一不二的王者又忽然心血来潮了吧?昨天那一场长夜之饮直达四更,今日却又要开新宴。
她没有立刻回答女官,只是从碧玉的梳妆盒中,拈起了一支玳瑁簪子,缓缓挽起委地的长发。她梳理得很慢,仿佛神游物外,根本没听到禀告。
那个女官满脸焦急,却不敢打扰,只能跪在帘外等候。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的女官又到了,同样是匍匐在门外,清晰地一字字复述着王者的旨意:“大王传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阁。”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继续绾发。
她有着一头奇异的雪白色长发,流雪飞霜一样滑落,映得那双手竟透明如水晶。
明白主人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周围的侍女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宫里谁都知道燮王的喜怒无常,即使她们的主人是最受宠的妃子,如此一再忤逆只怕也会触怒龙颜,她们这些下人也不禁为夫人此次的怠慢捏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阁,不得怠误!”
第三道命令果然在一刻钟后到达,这次来的不是女官,而是燮王身侧的侍卫。望着房内犹自慢条斯理梳妆的妃子,他声如洪钟,眉目间隐约有怒气。
片刻之间,已有三道旨令下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
侍女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地互相望着,但紫衣的妃子却将门外的侍卫视为无物,不急不缓地将最后一支玳瑁簪插上了发髻,在镜前顾影徘徊,一一妥帖了鬓边的珠钗,然后才施施然地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对周围簇拥的侍女们点了点头,玉齿吐出两个字:“备轿。”
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看着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手里的金杯却慢慢变了形,美酒从杯中溢出。
“还不来?好大的胆子……”带着怒意低语,旨令从王者的嘴角滑落,手霍然拍到了金案上,低喝,“传令羽林军管带,立刻去把那女人给我押过来!”
“遵命!”虎豹般的卫兵们立刻动身,向着拂香殿奔过去。
然而刚刚走到太清阁的廊下,已经看见那一袭紫衣在侍女们的簇拥下飘了过来,宛如一朵云。
“妾身来迟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动气呢?”盈盈下拜,随着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苏擦着绝美的脸颊长长垂地。最受宠的妃子抬起头,一头流雪飞霜也似长发披散开来,娇笑,“皇上如此想念臣妾么?”
“怎么来得这么晚?是不愿陪朕看歌舞吗?”看到宠妃的到来,燮王的怒气稍微缓了一下,但是语气仍然严峻,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颔,看着她的眼睛,问。
“皇上容禀。”仿佛是早已料到天颜震怒,花蕊夫人从容地笑了起来,从袖中取出洒金小笺,让左右侍女呈给燮王。王者耐着性子接过,打开来。
精美的云纹雪笺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迹:“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那一瞬间,燮王终于大笑起来,暴君被征服了,狮子被驯服了。
他扔掉了酒杯,下去拉起紫衣的宠妃,把她拥在怀里爱怜地揉捏,“爱卿,你的脾气还是以往一模一样的骄横啊……真是虽花亦不足比拟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这个称号才行。”
“皇上,刚才你可真吓人。”她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