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丝巾用了族里的秘法,虽然看上去洁白无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会显示出上面的地图。
那上面记载着族人被关押的位置、数目,以及燮国看管昶国遗民的兵力分布——如果不是这张确切详细的地图,他们根本无法用那么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间突破燮国的层层封锁,成功地将族人解救出来。
这是馥雅用十年青春换来的情报。
“馥雅公主还在燮国……”气氛仿佛有些凝滞,许久,舞霓才开口打破了寂静,“她为什么不回来?那个暴君已经死了,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不是么?”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来。”帐外,银发的少年揭帘而入,将另一件信物放在桌子上,“结发簪她已经托我带回,并说……请转赠舞霓小姐。”
那一支简朴的玳瑁簪子放在桌上,暗羽和舞霓忽然间都是一震。
帐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眼色瞬间万变。
“将军,将军!不好了!”静默间,外面忽然有军士大呼,那样的惊讶和震动。暗羽、舞霓同时站起,双双将手按在剑上——莫非,燮国已那么快地作出了反应?
“将军!”当先的战士直冲进了帐中,没有顾得上礼节,重重地跪下。
“什么事?”暗羽问,他惊讶地看见来的不止是大批的战士,更有许多的族人和民众!
“馥雅……馥雅公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战士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喘息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让暗羽的脸色起了不可抑制的变化。
“馥雅怎么了?”舞霓在一边急问,眼神却极复杂。
“燮国召告天下,于十五日为燮高祖羽烈王·炎凌举行大葬——”那战士后面族人中,有一个长老缓缓替他回答,“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将作为执灯者殉葬!”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一直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昶国人耳中。
暗羽惊住。
舞霓惊住。
连身为外人的羽扬也惊住。
——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殉葬!
馥雅公主为了守护族人而作出的牺牲,昶国中上下皆知,那些刚从苍云州被解救回来的遗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凭着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虽然被敌国掳走,但是在昶国所有百姓心中,这个小公主却始终犹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贵而圣洁。
“馥雅……”不由自主地,他脱口低唤,眼里泛起了泪光。
陡然间,外面的战士和族人如同波涛般地齐齐下跪!
“将军,请带领我们去救公主!”战士们以刀拄地,大声请求,眼睛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连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来,同声请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昶国虽然是小国,但从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昶王。
那个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儿侍奉敌国首脑而苟活到如今,终于回归故国后,却听到了女儿被杀殉葬的消息——十年了,这个慈祥的王者却老了五十年。
他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他刚刚流浪到这个国家时的情景……
热泪悄悄地溢满了他的眼睛。
“将军,馥雅公主虽然失身于燮王,但是仍然是我们昶国光荣的女儿,也永远是您的未婚妻子!请将军带领族中战士,尽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没有说话,开口的是大神官。
这个昶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带领着南斗神庙里的侍从们来了,俯身请求。
神官的请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回应,“战斗!战斗!”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伤而决然的笑意——去吧,去为她战斗吧!正因为那个小公主选择了这样的路,所以,终此一生,他们两人就注定无法结合。民众的呼声和意志,肩上所负担的责任和道义,仿佛看不见的巨浪,将他往离她越远的另一个方向推去。
“好!那么我们就为馥雅而战!”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象征力量和战争的问天长剑,指天大呼。
台下,欢呼和战斗的号角如同沸腾。
海风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个人还是在喝着已经冷了的酒。军帐的帘子没有垂下,风卷着白雪进来,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静静地问,看着暗羽沉寂如水的脸色。
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再次斟满一杯,却迟迟没有喝,一任雪渐渐落在杯中。
“我去准备一下。”她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帐篷。
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声音平静而决然,毫无分辩余地。
舞霓回头,坚定地一字一字回答:“从来,我们都一起战斗……到死都是!”
这一次,要深入燮国的国都,面对百万征天军团,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这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所以,她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去!
“要留下,舞霓——为了这里的族人。”风雪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旋,然而他看向她,眼睛里却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炽热,“这并不是分离。如果在战斗,那么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无论在何方都是一样。”
那是沉默的他,十年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许久没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忽然,她挣脱了他的手,来到案前,斟满了金杯——“那么,请满饮此杯,祝将军平安归来。”
暗羽欣慰地笑了,也端起酒杯,“也祝你永远美丽,一如今日。”
风更大,杯中已积满了雪,两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头。帐外,挑出来随行去燮国的五百名战士已经列好了队伍,静静地候在莺歌峡边的悬崖上,等待着出发。每一个人,都已经和亲人朋友做好了永别的准备。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过同行的战士的脸,而每个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将军行礼。交汇的目光中,传送着说不出的决然和刚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昶国百里挑一的勇士,跟着他从海天之战后来到了莺歌峡这一端的沧浪州,重新建立了昶国。然而,今日却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
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后悔,那么……他,也不能后退。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每一个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责任,更不能让国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须轰轰烈烈地战死!
“出发!”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犹豫地下令。
只是一瞬间,飞翔的羽翼就遮蔽了天日。
第十五章
新落成的帝王寝陵,明堂辟墉。
坐在白玉雕琢的神龛上,华美繁复的衣饰重重堆砌,几乎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雕像——实际上,她也即将成为一座石像。
在神官念完了咒语,喝下了圣水之后,她将会渐渐石化,成为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执着长明灯,等待传说中的帝王“转生”到来的时刻,为他开启地宫通往阳世的大门。
宏大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所有参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进行最后封墓前的祈祷。
她无聊地四顾,看着这个不啻为旷世工程的燮开国皇帝的地下陵园——地上,是水银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峦,象征着九州大陆;顶上,是雕刻着的满天星斗,苍穹变幻;墓室一共分三进,两处享殿,燮王的金棺远在最深处的内室里。
那样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两个人。果然,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寂寞啊。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来这里陪你了,你可知道?
我们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因为寂寞而彼此拥抱取暖,却始终不曾触及过对方的灵魂。但,我们之间,必定是有着顽石一样坚固的福缘吧?生前不能彼此放过,连死后还要纠缠至永远!
多缘顽福身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还没有亮透,星星如同无数的眼睛,远远近近地俯视着她,静谧而神秘。那一瞬,她心里陡然有空茫的情绪,竟不敢再仰望,转开了眼睛。
“燮仁孝贞宁贵妃·慕容馥雅”。
她看见了神龛台座上刻着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谥号。
花蕊夫人笑了,然后感觉到脚上的麻木,一丝丝地,从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语的效力开始发作,将渐渐地让她化为一尊冰冷的雕塑。
麻木蔓延得很快,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肌肤一寸寸地变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坚玉。
以后,这双石化的手,将永恒不变地执着那盏长明灯。
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国。
父王、舞霓,还有……暗羽。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后,便是永闭地底。
看着星空,她渐渐不能呼吸,因为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星空的某一处,片刻不离。那里,漆黑的空无一物。
“有敌来犯!有敌来犯!”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然而,她却听见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骚动。金柝声响彻内外,跑动声、叫喊声,乱成一片。
头部还能转动,她费力地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无数的雪白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广场上,一落地就和燮国的守卫军队展开了激战。当先一位男子,收敛了背上漆黑的双翅,用剑杀出一条血路,沿着墓道奔了过来。
哒、哒、哒……他的脚步回响在墓道里,每一响都恍如梦寐。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越奔越近的人,仿佛像是在做梦,“真是你……是你来了么?……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个人在片刻间奔到了她身边,越过明堂上的水池,过来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腕,看着他在瞬间僵住,看着他转头震惊地凝视着她。
“是转生咒,没有用了……暗羽哥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