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女人真是麻烦,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捂住脸弯腰痛哭,尊渊再度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喃喃说了一句,一手捞起了地上刺客的尸体,另外一手拉住慕湮,点足飞掠:“快走!换个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打更巡夜的老人周伯多喝了几两黄汤,冒着雨踉踉跄跄地转过街角,看到黑夜里隐约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飞上了墙头。
“哎呀呀……什么鬼怪?”周伯揉了揉眼睛,然而转瞬那个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还是那样浓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真是的……如今这个世道,不魑魅横行才怪。”
他唠叨声着,醉醺醺继续巡夜。才走了几步,刚到御使府第的门外,忽然觉得腹中翻滚,看看四周无人,便到围墙外的柳树下准备解个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再度出现错觉,他觉得柳树动了起来,一根树枝忽然扭曲起来,对着他伸了出来。
“见鬼……怎么回事?”周伯嘟哝着抬头,忽然间居然看到面前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长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老人大惊失声,然而惊呼还未出口,忽然间感觉心里便是一空。
暗夜的冷雨还在继续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了殷红色。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浑浊的眼球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心口上破了一个血窟窿。尸体边上的血水宛如一条条小蛇蠕动着,蔓延开来,爬向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啧,人老了,心也硬的象石头。”御使府第门口的树上,那双碧绿色眼睛的主人噗的一声把嘴里嚼着的血肉吐了出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宛如蛇般无声无息滑落。
在初春寒冷的雨夜里,来人居然只穿了一条破烂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子干枯如竹篙,手脚细长,皮肤浅褐而干裂,接近于树皮——方才攀在御使门前干枯的柳树上,便活脱脱如同一支树干,令人真假难辨。
“还以为能吃上一顿消夜,看来还得饿着肚子开工。”碧绿色眼睛的来人喃喃自语,伸出红艳的细长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墙头,身子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起伏的墙头,四顾。
看着御使府第中、书房灯下那个伏案疾书的人影,他忽地冷笑。点子还好好活着?果然“虎”也被干掉了——也难怪,那个“影守”居然是剑圣的弟子!龙象狮虎运气可真差,看来还是得让他这个负责望风的“蛇”来捡个便宜。
御使府第花园的树木无声无息地分开,经冬不凋的玉带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蜿蜒前进,朝着还亮着灯的书房潜去——府第里一片安静,紧闭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年轻御使清矍的身影,披衣执卷,沉静淡定。侧脸线条利落英俊,在昏黄的灯火中宛如雕塑。
这个章台御使、在承光帝治下糜烂腐败的梦华王朝里,就如同污浊水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简直是个异数——也因为夏御使的存在、那些被权贵欺压、申诉无门的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线希望,用各种方式递上的折子状纸不计其数,因此每日都要深夜才能披阅完。
看着那个清俊却孤独的身影,杀手蛇忽然间感觉到了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的迟疑——年轻御使窗里深宵不熄的灯火、点破这帝都黑沉如铁的夜幕,而他只要抬抬手、这帝都里唯一最后的光亮便会被扑灭罢?
拿到章台御使夏语冰的人头,便能从太师府那边换到十万白银和美女……然而转念想到这里,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红色舌头,舔了舔嘴角,碧绿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赐良机!如今那个“影守”不在,要杀这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再也不迟疑,杀手的趴在草地上,身子如同没有骨头的蛇般蜿蜒,悄无声息地朝着光亮爬行而去。转瞬爬到了书房外的檐下,他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将身体贴着外墙升起,从窗缝里看着室内。
书房里一灯如豆,年轻的御使肩上披着一件长衣,正将冻僵了的毛笔呵融,披阅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仿佛又看到了什么为难的案子,夏语冰放下笔长长叹息了一声,揉着眉心,神色沉重。迟疑了许久,终于落笔,在文卷上只加了一笔——然而那一笔却似乎有千斤重,让御使双眉纠结在一起,有某种苦痛的表情。
杀手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缝,悄无声息地将窗栓切成两半。
刀子微微一滞,杀手蛇的脸色一变——好像……好像切断了窗栓后、刀锋又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月料峭的冷风带着雨,卷入廊下,仿佛什么被牵动,檐下的铁马忽然发出了叮当的刺耳声响,窗内的人霍然抬头。
杀手蛇来不及多想,在对方惊觉而未反应之前,猛然推开窗子,拔刀跃入室内,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逼了过去。眼角撇到之处,发现窗栓底下不过牵着几根细丝,另一头通向檐角的铁马——外人若一推开窗子,便会发出声响。
那显然是匆促间布置的简单机关……看来,这个书呆子还是有点头脑的。
“青王提醒的不错,不过随手布置了一下防止万一,果然马上就来了么?”披衣阅卷的夏语冰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来的杀手,眉头微蹙。不等杀手逼近来,他双肩一震,抖落披着的长衫,放下了手中的笔长身站起,手探入一边的古琴下。
“十万白银……”看到那个读书人近在咫尺,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舌尖舔了舔上唇,碧绿眼里放着光,形如鬼魅般掠了过去,一刀砍向那文弱书生。
帝都伽蓝的西郊,荒凉而寂静,时有野狗的吠声。
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弹下一点红色的粉末在刺客尸体的伤口处,嗤然一声响,白烟冒起,尸体仿佛活了一样地扭曲着,不停颤动,然而却慢慢化为一滩黄水。她用剑掘了一片土,翻过来掩住——登时,一个活人便从这个世间毫无踪影的消失了。
尊渊在一边看着小师妹熟极而流地处理着尸体,打了个喷嚏,眼神却是复杂的——他们两人虽然同样出自剑圣云隐门下,然而他却比慕湮年长整整十岁。慕湮拜在剑圣门下时、他早已出师,在云荒北方的沙漠游荡,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个师傅的关门女弟子。
“小湮可是个小鹿般单纯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亏你这家伙早早出师了,不然我非要防着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师傅病入膏肓的时候,对着万里迢迢奔回去的他说起另一个女弟子,眼神慈爱而担忧,“四年前她跟我说要嫁人了,要跟着丈夫回来拜访,可把我高兴坏了……但那之后她忽然就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担心她落到了歹人手里,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咤风云的剑圣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交代没有了结的心愿,抓住了大弟子的手,“渊儿,师傅一生只收了你们两个弟子……我去了以后你们、你们要相互照顾,你一定要……”
然而一口气提不上来,老人的语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师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拍着师傅苍老松弛的手,一生不羁的大弟子尊渊低下头去,替剑圣补完了那句话,许下诺言。但是一安葬完师傅,他就有些后悔了——天下那么大,谁知道那个小丫头失踪那么久、如今去了哪里?万一她已经死在什么角落里了,他岂不是要浪费一辈子?他尊渊一生浪迹,从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头套进了枷锁里。
可后悔归后悔,他说出口的话,还从未食言。
——幸亏不过一年多,他就从一个黑道上相识的杀手嘴里、听说了帝都出了一件怪事:当朝当权的曹太师视章台御使夏语冰为眼中刺,重金悬赏御使人头,引得黑道中人前赴后继的赶去。然而奇怪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似乎有某个神秘人暗中守护,让一拨拨杀手有去无回,几年来黑道上已经有数十名有名有姓的人物丧生。
说完了,那个杀手随口报了几个死去同伴的名字。
听到那样的话,他心里微微一动,知道那几个杀手的技艺在游侠儿里已少有敌手。能将几十名杀手一一无声无息的解决,那个神秘人的武功岂不是……?
就是在那个刹那起,他心里对于御使身边神秘的守护者有了好奇,一路赶到了帝都,悉心潜访——果然在暗夜的刺杀中,看到了师门的“分光”一剑。
剑圣门下弟子,居然会屈身做一个御使的影守……侧头看着慕湮处理尸体,尊渊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这五年来她应该杀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动作都变得那般凌厉,那种见神杀神的气质,完全不像师傅口中那个娇怯怯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儿呢。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知道小师妹过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当年对师傅的嘱托吧?可以继续去过自己浪迹逍遥的生活了……
剑圣的大弟子耸耸肩,左右顾盼,看到旁边一个破落的亭子,便扯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跳了进去躲雨。
“师傅什么时候去世的?”刚坐下,忽然听得她问,声音发颤。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给他办了后事。”转头过去,看见站在雨里的慕湮低着头,他随口回答,“枉师傅疼你一场,你居然躲着连发丧都不回来。”
慕湮站在雨里,没有回答,苍白秀气的脸上沾满了雨水,皮肤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来。半晌,才细若游丝地回了一句:“我……没法子抽身。”
“呵,是为了保护那个被当作靶子的夏御使吧?”听得师妹这样的回答,尊渊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连师傅都不要了——那个夏御使给了你多少好处啊?他好像是个出名正直廉洁的清官,该没有多少钱可以请你这样水平的‘影守’吧?难不成你是看人家长得俊俏倒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