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警员拔出腰间佩带的日本刀。年轻警员大叫:
「要是不当杀生而祸延子孙,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虽然拔出了日本刀,年长的警察却瑟瑟发抖,无法斩杀牛只。正在此时,别的牛接近他的背后,推他的背,警员往前倒下,日本刀的刀尖刚好一下刺进前面那头牛的后脚,被刺到的牛高声嘶叫,强烈地骚动不安起来,其他的牛受到影响,也情绪激昂。年长的警员脸色发白,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恐惧,头也不回地顺着路跑下山去,留下的年轻警员也慌忙追在他后面跑走。
亮一郎呆呆地从头目睹到尾,直到看不见警员的背影时才回过神来。他跑到伏在地上被绑住的德马身边,解开绳子。
「没事吧?」
德马被压在地上,弄脏了脸颊,亮一郎用上衣袖口为他擦拭。
「身上不痛吧?」
德马微微点头。
「这些牛是你弄出来的?」
对方一问之下,德马摇头:
「我什么都没做……虽然向沼神大人祈求帮助,他却没有回应。这些明明是我供奉至沼泽、献祭沼神大人的牛只,为什么现在出现了呢……」
看来德马并没有看到亮一郎把母亲的遗物丢进沼泽。亮一郎回头,只见之前吐出二十头牛的沼泽表面如今一点泡沫都没有,一片平静。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里啊……」
德马哭着说「对不起」,低头行礼,额头触到地面。亮一郎朝沼泽双手合十膜拜之后,抱起坐在地上不动的男子:
「你饲养的鬼能不能把这些牛带回镇上?」
德马低语:「或许……」
「那么还给他们,把偷来的牛全都还给他们原本的主人。」
见德马面露困惑,亮一郎紧紧抱住他:
「接下来,我们翻过这座山、逃到天涯海角吧!直到找到可以让我们在一起的地方。」
尾声
在荞麦面店的榻榻米座位上,原笑着说「您是开玩笑的吧」。亮一郎虽然一再表示「我才没有说谎」,原却无法置信。
「如果老师协助他人逃狱,被警员追捕,现在怎么可能在这里悠闲地喝酒呢?太奇怪了。」
亮一郎一边说着「这个嘛……」,一边探出身子:
「翻过山之后,我与德马步行到港口,在那儿搭上开往横滨的蒸气船。因为俄国贸易商人需要翻译,我们与对方交涉,提出条件要对方支付船票,对方也答应了。接着回到东京,偷偷到大学来一看,叔父的信也寄到了,这时才得知他们已经不追究德马的罪,似乎是因为牛全都回归原主,失去了窃盗的证据,我的事也顺便就这样被带过去了。说得也是,就警察而言,让捉到的犯人逃狱,最后追捕时还因为怕牛而让犯人脱逃,这样的丑闻应该会很丢人吧?但这下我便没脸见乡下的叔父了,就这样得以继续留在大学里做学问。」
原傻眼似地应着「是、是」。亮一郎觉得索然无趣,便把清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啊啊,老师,下雨了。」
原望向玻璃窗的另一头。由于雨声完全被埋没在喧嚣声里,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原来外头开始下雨了。
「现在雨似乎还不大,我们趁还没下大时回去吧。」
听到原催促,亮一郎也只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挂在背心上的怀表,已经过晚上八点了。付过帐,与原一起走出店外,他估量着是否可以跑回家,雨却出乎意料地大。
「要搭车吗?」
原问道,亮一郎摇摇头。
「不,我用跑的。」
当他做好心理准备,正要往外飞奔出去的时候,原低叫了声:「咦?」
「在那里的人不是德马先生吗?」
雨受路灯照射如烟。德马穿着高木屐,手里还拿着另一支粗柄日本伞,自烟雨的另一头走来,向两人接近。
他来到荞麦面店前,朝原打招呼说:「晚安。」
「来接老师的吗?真亏你找得到这儿。」
德马绽开一抹微笑。
「话虽如此,我依然觉得会说话的德马先生很不可思议,大概是还没习惯吧?」
「知道过去情况的人常这么说……请用这个吧。」
德马将合上的日本伞递给原。
「可这是老师的……」
「亮一郎少爷与我同方向,一支就够了。」
「好啦,拿着吧。」
听到亮一郎催促,原似乎很惶恐地接过伞。在离店稍远的十字路口与原别过后,亮一郎与德马一边避开水洼,一边慢慢地走。
逃狱期间,德马已将偷来的二十头牛全都还了给它们的主人,但事隔二十年,有几头牛的主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于是亮一郎将这些牛让给叔父,牛卖得了好价钱,叔父夫妻当前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了。
结果,亮一郎把家里失火的那块地卖了,偿还了债务的四分之三,剩余的如今按月归还。因为没有了钱,他们便搬到租金便宜的狭小长屋(注32),虽然穷困的日子可能要过个三、四年,却不辛苦……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雨势变大了,德马撑着伞,亮一郎环住他的肩,走进已经打烊的二手服店屋檐下。德马抬头瞥了亮一郎一眼,合上日本伞,水便如瀑布般从合起的伞尖流下来。
「你是驱使小鬼找到我的吧?」
即使亮一郎问,德马也闭口不语。
「因为开始下雨了。」
他久久只答出这一句。因为大雨,路上往来的行人变少了。亮一郎像是要把德马压在屋檐下的墙壁上似地吻他,碰触到的双唇有些湿冷。德马低喃:「有人会……」在他怀中挣扎,亮一郎用力搂过他的纤腰。
「你只要在家里等着,我马上就会回去了啊。」
德马缓缓低下头去:
「回来得迟了,我会担心。」
湿润似的眼睛仰视着亮一郎。
「明明不必再担心被捕……你是这么小心翼翼又是怎么了?」
德马只是一再重复表示「我会担心」,亮一郎将对方小小的头搂进自己的胸口。
「回家吧!如果没有来接我,你也不会这么冷。」
亮一郎用手指抚弄他苍白的脸颊,然后像是要咬上他白皙的耳垂般低语:「回去后再让你温暖起来。」没有血色的脸颊顿时染上红晕。亮一郎环住红着脸低头的情人肩膀,再度在雨中迈开脚步。
「好久没去山上采集植物了,明天我想去,但在那之前,不知道雨会不会停。」
德马歪头说:「这个嘛……」
「你也一起来吧!有片沼地有戟叶蓼丛生,如果开花了会很美哦。」
「是吗?」
如此回答后,德马抬眼瞥了亮一郎一下:
「若您今晚手下留情,我便随您一起去。」
亮一郎为之语塞,尴尬地咬住下唇,觉得有趣的德马微微地笑出声来。
注1 在自家酒窖酿酒,自行贩卖的店铺。
注2 尺贯法的距离单位,一里为三?九二七公里。
注3 搭配正式和服的鞋子,材质不定。
注4 由复数曲线或卷纹组合成的连绩日式花样。
注5 日本近代流行的一种玻璃玩具,状如长颈烧瓶,以口吹气发出声音。
注6 原文为「襷褂」,以带子在背后缠成十字形将和服袖子绑起,方便工作。
注7 Hydrangea macrophylla var。thunbergii,额绣球的变种,嫩叶可干燥后泡成饮料,故得名。
注8 Hymenanthes(Blume)K。Koch,日文名「石楠花」,其实是杜鹃科(Cuculidae)杜鹃属常绿杜鹃亚属的总称。
注9 Padus grayana,日文名「上沟樱」,蔷薇科(Rosaceae)落叶乔木。
注10 原文为「缘侧」,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
注11 十九世纪后半赴外地就学寄住他人家中帮忙,以抵食宿的学生;后指寄宿在政治家或作家等人家中学习专门领域学问的人。
注12 穿在和服内的衣服,如内衣与中衣。
注13 原文为石持草科,在日文中为毛毡苔科(Droseraceae)旧名。中文为茅膏菜科。日文的「水草」也包括湿地植物,故茅膏菜科也算在内。
注14 Nitidotellina hokkaidoensis,正式名称为北海道樱蛤,日文名「樱贝」。
注15 Persicaria thunbergii/Polygonum thunbergii,日文名「沟荞麦」。蓼科(Polygonaceae)一年生草本植物,常见于东亚稻田旁的渠道边,在日本因为叶互生,形状如牛额头,故又名「牛之额」。
注16 Silene yanoei Makino,日文名「手箱まんてま」,石竹科(Caryophyllaceae)多年生草本,日本特有种。
注17 日本传统擦汗擦手用的棉布巾,但其实还可用来当头巾、包便当等,用途广泛。
注18 江户时代名点之一为胡麻胴乳,是一种面粉混合芝麻烤成的中空甜点。胴乳原为旧时装药、印章等携带用的长方形皮袋,但在植物采集时用的采集筒也叫胴乳,所以亮一郎才会开这个玩笑。
注19 日文原文为「胴乳」,装植物的圆筒状容器。
注20 日文原为为「野册」,两片竹扳或木板连有绳子,可将采集到的植物与吸水用纸一起夹进去。
注21 Trillium tschonoskii,日文名「深山延龄草」,百合科(Lili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22 Lilium japonicum,又名日本原种百合,日文名「笹百合」。
注23 「叠」是日本使用榻榻米来计算房间大小的单位,一块榻榻米为一叠。
注24 Poaceae,日文现名为稻科。
注25 Imperata cylindrica L。,日文名为「茅」或「茅萱」,多年生草本。
注26 Avena fatua L。,日文名为「乌麦」,越冬生植物。
注27 通往神社的道路,意为参拜之路,通常会发展成商店街。
注28 日本江户时期未婚女子或艺妓流行的发型。
注29 原文为巡查,日本警察阶级中最低的第九级,约当台湾的一线三星。
注30 原文为警部,日本警察阶级的第六级,约当台湾的二线三星,故以警政署内的职位代表之。
注31 日本传统长度单位,约五?四公尺。
注32 日本传统集合住宅,复数住户以水平方向连结,共用墙壁,玄关各自独立。尽管战前的长屋已有厕所,却仍没有浴室。
古山茶
细雨连绵不断的六月底,佐竹亮一郎与田中德马从之前居住的长屋搬到离大学较近的炼瓦建长屋。虽说是梅雨期间,当中放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