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沉默着,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他缓缓地回剑入销,转身走进了屋子。
苏翎醒来之时已经是七天以后。
连续七天七夜的高烧几乎要了他的命,所幸有强烈的意念支撑着他,让他终于挣扎着活了下来。乌云盖雪一直守侯在主人身边,在苏翎昏迷的时候,它就用舌头轻舔苏翎的脸和额头。苏翎睁开眼来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自己的爱马,他望着它深黑色幽静的眼睛,虚弱地微笑起来,“谢谢你。”而那匹通人性的骏马,则低下头来亲昵地蹭着苏翎。
“就像一场梦一样我曾经那么信任他,”
“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呢我会忘了这一切,专心辅佐陛下击退强敌,”
苏翎喃喃地说着,抚摩着爱马柔软的鬃毛,目光忽然迷离起来。
14
时值沧雅帝五年,韶京城的春天来得早,此时已是桃花盛开。
战争从去年一直持续至今,燕国大将军耶律青云在生擒苏翎之后再次出兵,尽管冰国派了慕容序应战,依旧节节败退,燕国大军向前推进三千余里,举国震惊。
苏翎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韶京的。
在清晨时分,带着一身的伤,随着流民一齐涌进城。
韶京的月色依旧是那么清冷凄迷,如同一弯浅浅的冰雪,静静地挂在黎明时分的天空。
马蹄踏碎了落花,在被细雨滋润的路面上溅起漂亮的涟漪。苏翎拉了乌云盖雪缓缓地走,穿过烟水迷朦中岑寂的街景,来到一处覆着青灰色屋瓦的深宅大院前。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敲门。苏家本宅的大门前一直有侍卫把守,见到那一人一马在烟雨中缓缓行来,不禁举刀拦住了他们。
“站住,这里是首辅大人的府邸,外人不得随意乱”那侍卫本想拦住不速之客,可话说到了一半,台阶前牵着马的人忽然抬起脸来。那是一张疲倦至极的脸,却掩饰不住倾城的艳色和眼角眉梢的倔强。这是一张属于苏家人的脸。“天哪,是二公子!快去禀报大公子,就说是二公子回来了!”侍卫慌忙进去禀报,甚至连应有的礼仪也顾不得了。
苏砚从门内走出来,披着一件薄绸的里衣,长发有些散乱地自肩头垂落。
他望着站在青石台阶前的那个人,望着细碎的桃花花瓣自苏翎身后缓缓散落,散落早春三月的烟雨迷乱了苏翎单薄的身影,氤氲的水雾中,只有那个人的眼睛是如此真实。
“翎儿我的翎儿。”苏砚一把将弟弟拥入怀里。
隔着单薄的衣裳,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他瘦了,他的身体也冰冷,凉得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苏翎没有说话,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大哥的拥抱。他把头靠在苏砚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大哥的心跳和气息,忽然之间,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日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后悔当初没有听大哥的话,彻底查清凤轲的底细,可如今,迷途的孩子已经回来了
往日的一切如同梦幻泡影,都已经过去,只有拥住自己的怀抱是那么真实,也只有这个人,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分担着一切,
“大哥我错了,”许久之后,苏翎轻声地说。
苏砚不顾路上行人的好奇和侧目,将苏翎抱回府中。
他安排侍女替苏翎沐浴更衣,又着人启奏君王苏翎归来的消息,并请沧雅派御医前来。
沧雅来得很快,是带着大内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的。可他们到来时苏翎已经昏睡过去了,沧雅望着床褥中熟睡的苏翎,纵有千百般思念也不忍在此时打扰他。
“墨大夫,你替他看看罢。”沧雅的声音轻轻的。
苏砚从柔软的被褥中牵出苏翎一只细瘦的手,半透明的手腕上可清晰地看见红色的伤痕和淡青的经络。苏翎手上的镣铐已经在逃亡途中被他自己锯断,而套在上面的钢环也被苏砚用宝剑斩了下来。御医将手指搭在苏翎的手腕上,半晌,脸色凝重地收回手。
“如何?”是沧雅的声音。
“回禀陛下,苏大人的情况不是很好,”他抬头看了一眼苏砚和自己的君王,接着说,“如果臣没料错的话,苏大人曾经中过极厉害的毒,在战场上又受了很严重的伤,之后虽得到过细致的照料,但其后的流亡使伤势更加严重,再加上心中有一些郁结之气,致使毒气入侵心脉,伤势更是渗透五脏六腑,拖垮了整个身体,如今,恐怕”
“恐怕什么?”这一回,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砚也忍不住了。
“恐怕苏大人的一身武功,是保不住了。”
“你是说”
“不错。以大人目前的状况,没有性命之忧已属万幸。”
“没有办法救了么?”
“恕臣无能为力。”
御医的话一字一顿,透着惋惜。
沧雅重重的一拳砸在檀木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苏砚的手指握紧了床塌旁的横栏,许久,低声道,“你说他曾经中过毒?”
“是。非常厉害的毒。如果下官没弄错的话,应该是燕国的秘毒冻绿。”
“冻绿之毒无药可医。”御医低声补充了一句。
窗外的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可房内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苏翎的身体向来是很弱的,可顽强的意志力总让他在艰险关头一次次地挺了过来。
在苏砚和御医等人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势日渐有了起色,虽然恢复得很慢,但终究在一天天好起来。养伤的日子里,窗外总是下着淅沥不断的春雨,苏翎闲来无聊的时候就幽幽想着心事,有时苏砚抽空来看他,兄弟俩便就着一壶清茶下几盘棋子。
苏翎一直是很安静的,只是偶尔会问起外面的战事。苏砚知道他担心,见他问起时,便拣重要的说上一两句,而苏翎总能从中分辨出局势的好坏来,不管苏砚说得是多么轻描淡写。他想重新回到战场,可身体的状况告诉他这不可能。苏砚对苏翎的伤势绝口不提,苏翎也不问,可极度乏力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内息已经很清晰地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无边丝雨细如愁。
琉璃棋子被拈在指间,衬得下棋人的手指愈加透明。
苏翎沉吟地望着如星罗遍布的棋盘,许久,轻轻抛落了手中的白子。
“不下了,看来我还是赢不了大哥。”床塌上半倚的美人有些任性地皱皱眉。
苏砚好脾气地笑笑,起身收拾了棋盘,将一碗熬得很精细的绿米粥端到苏翎面前。
“趁热吃点,劳累了大半天,也该歇息一下了。”苏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纯银的勺子从青瓷花碗中舀出一勺绿米粥,送到苏翎唇边。从御田送来的新米有着很清新的淡香,苏翎乖乖地张口,让大哥把米粥喂进去。苏砚的手脚有些笨,有一些汤水从苏翎唇角流了下来。苏砚慌忙寻找丝巾替他擦拭,苏翎见他如此,微微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出来。
“以为你大哥是万能的么?”苏砚眉一挑,难得和苏翎开起了玩笑。
“不是,只是没想到大哥也有做不来的事。”
“大凡是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
苏砚的话中有话,静了一下,发现苏翎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苏家两兄弟的心意一直是相通的,这段时日以来,尽管彼此都未曾提及苏翎失去武功的事,但苏翎的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而苏砚也知道苏翎明白。苏翎从来不说什么,可抑郁却总是积在心底,苏砚想找机会劝慰苏翎,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有机会提起。
苏翎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大哥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情不是说释怀就能够释怀的,更何况如今冰燕两国还在交战,他不甘心萧然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废人。萧然听说那个年轻人自燕京一役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而苏翎坚信,气急败坏的凤家兄弟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用生命换我回来”苏翎的声音很黯然。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掌抚摩上了苏翎的长发,许久,将他拥入怀里。
“只要你活着,对大哥,对陛下,甚至对整个冰国就是一种幸福。”
“翎儿,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到最好。”
苏砚的语气很轻柔,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人心的色彩。苏翎僵硬的身子在听到大哥的话后略微有了一丝的放松,然而,他依旧枯涩低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翎儿,好好地睡一觉,还有大哥在呢,等你伤势养好之后,让大哥告诉你,以后该做什么。”苏砚低下头,用自己的下颌抵住了苏翎的头。床塌的一旁摆放着收拾整齐的琉璃棋子,苏砚望着它们,心里明白,自己的弟弟之所以会输给自己,完全是因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苏家两兄弟的棋艺,原本实在是相差不远的。
苏翎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想让大哥过分担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自己,让自己沉浸在至亲之人的温柔里。
“大哥。”许久之后,正当苏砚以为弟弟已经熟睡,将他放下时,苏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
“我在。”苏砚的声音很温和,伸手替苏翎掖了掖被角。
“慕容序是怎么回事?”苏翎半闭着眼睛,已经有些困倦了,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流亡途中,他见到了冰国军队节节败退的景象,新册封的大将军慕容序表现出了极度的懦弱无能,根本无力抵挡燕国大军——可苏翎知道,慕容序的能力不是那么弱的。
苏砚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那个人以慕容序妻小的性命胁迫他。”
苏翎的身子颤了一下。“他?”
“是。而慕容序从来就不是什么破除万难成就正义之人。”
司徒怀仞,或者说是凤轲,在冰国苦心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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