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隐澜双臂负后,微诧道:“本相此次来,为的不就是此事么?”
“不是,不是。”管事迭声否认,声腔中带出三分无奈,“那几位贵客小的已经安排在三楼了。等您的那个是执意不肯离去,小的看他来意不善,恐他寻衅闹事,只得让他在二楼雅间等。今天二楼喝茶的客人不多,说话倒也方便。”
来意不善?宣隐澜一眉轻抬,“本相很好奇对方如何个来意不善,又想在这莲菁坊闹出哪桩事?”
管事斜垮眉眼,苦咧嘴角,道:“相爷,实在是那人身份不同寻常,小的不知如何应会呀。”
“王上?”放眼整个淦国,也只有他才能寻她的衅闹她的事吧。
“是才国丈。”没错罢,虽然罢了官丢了爵,闺女还是王上的人,国丈没喊错。
才如廉?面色一沉,“门卫怎会放他进来?”
“这”经主子一提,管事才发觉下属的失职,方才只顾吃急上火,哪想到这一层?“小人立马查个明白。但那二楼”
“难得才国丈有此雅兴光临茶坊,你们只管好生招呼便是,帐记在我头上。”凉薄的唇浅浅泛笑,她拾阶而上,“三楼客人受本相邀约,不好劳人久等。”
“可”管事尚寻思着追上这位和气主子多劝两句,其后随行的侍卫伸臂拦人,那位浓眉大眼的兄弟道:“相爷待人温和,不代表可任由人置喙他的决定,管事还是做该做之事。”
可是,他是看着才国丈大把年纪却晚景凄凉,想说人都有恻隐之心唉,侍卫兄弟劝得有理,自己是多事了。
走在前头的宣隐澜由不得抿唇薄哂:钭家姑娘,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只是,这三楼的客人“钭波。”
“是。”
“你想家吗?”
“唔?”
“说不定,等一会儿你就能见见故乡人,问问故乡事哦。”
两日前终得空闲,理阅莲菁坊送过来的本月上旬所收获的“入门礼”,或书或画或诗或文,本来以为又是一大堆华而不实的表面文章,哪成想在旁纯属凑趣的苗苗挑挑拣拣中翻出一幅宫装仕女图来,要是旁人观了兴许只当一幅画工不弱的普通丹青罢了。那曾和“他”朝夕相对了十六个年华的苗苗可就大感有趣了,因为画中人,竟是女装的“她”。当下啧啧称奇,直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可以看到如此女人味的相公。
没错,画中人非但是女装后的“她”,且所着宫装更是那一袭白紫相缀曾引发了她和戎晅首次龃龉的绝美礼服,画上并无落款。能见过自己穿过它的人不多,唯一想到的可能是伯昊,他有那个机会,也具这项才能。所以,她约见了画者。
“相爷。”守在三楼楼梯口听的侍应殷勤见礼,“客人在内堂。”
“宣隐澜,你给老夫出来!”
*
“宣隐澜,你给老夫出来!”俗话说,瘦死骆驼比马大;又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的才国丈如廉正应了那景,气势之凛然,声色之响亮,并不比其势如中天时逊色半分。直骇得劝不住人的管事,挡不住人的楼梯侍应,跟着他却不敢有半点冒犯。若没有钭波只手相拦,怕是早已冲上前一逞威仪了。
宣隐澜施施然转身,闲凉道:“看来这莲菁茶坊的茶叶品质有待商榷,竟没有降去才国丈的冲天火气。”挥手,管事、侍应退出,钭波也守在了外堂门外。
“宣隐澜,你好大架子,教老夫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如廉老脸沉得像是沏得过酽的乌龙茶水。
宣隐澜撩袍落座,接过侍应送上的好茶,只管润喉品茗。
才如廉大剌剌自己坐下,冷笑道:“宣相,你当朝一品大员,却敢私下营商,是因为恃了王下的恩宠而毫无忌惮么?”
“是又如何?那都不是今天的才国丈能置喙得了的。”音质琅琅,字字圆润如珠,吐出的语句却足以令修养欠佳的人气窒。
“你”才如廉肿胀的小眼内戾光划过,“宣隐澜,你不要太得意。天下人谁不知你以男色事君,你以为你这副皮囊还能让王上贪恋多久?一朝你宠尽恩断,届时不怕自己死得太难看么?”
“咔!”内堂传出木器断裂声。
才如廉一震,宣隐澜眉眼未抬,只管问:“我可以认为国丈今日前来是来威胁本相的吗?”
“哼!”才如廉方才记起今天自个上门有求于人,实在不该为逞口快而弄僵了气氛。“本国丈还没那么闲,方才所言不过是好心提醒宣相早铺后路,免得届时措手不及!”
“谢了。若没其它事,本相要送客了。”
才如廉脸部的肌肉一阵急剧抽搐,“宣隐澜,老夫虚长你若干春秋,你我也曾同殿为臣,老夫今日登门,是欲请请宣相念在往日同侪份上帮一个小忙。”语气停顿,意在指望对方主动相诘,可人家那俊雅脸颊一迳淡然,不见丝毫波动。
暗地磋坏了两颗老牙,道:“眼下后位悬空已有三年之久,偌大后宫无主,实非一国之幸。宣相以为呢?”
“还好。”
又能两颗老牙不堪磨损阵亡,“三年前罢后,无非只是因为一些算不清的糊涂帐,王后为此幽居冷宫三载,已受到惩戒。后位久悬于国无利,现时过境迁,也该恢复后宫之主位了罢。”
好茶。镇坊之宝,口齿生香。
才如廉何尝不想挥手打烂眼前这张堪称梦魇的美人脸?“此事之于宣相只是一句话,还请宣相应了老夫这个不情之请,老夫必有回报。”
“才国丈今年高寿?”
“六十有五。”答完甫自一愣,“何来此问?”
“六十有五,也当深知人情事故,既然明知是不情之请,何必强人所难?”
“宣相,”忍忍忍一时之气,“就算你我当年在朝堂上意见相左,多有冲突,也都是为了淦国长远大计,你我之间并无私人恩怨呗?倘若宣相能助了老夫这一回,于宣相也不无益处,何乐而不为?”
“着啊,何乐而不为,问题是,宣某何乐而为?”宣隐澜掷杯,深波美眸总算眄了费舌多时的人一眼,“本来也是,如果你我之间纯粹是朝堂之争,想必今天国丈这不情之请宣某不好拒绝,反正宣某既然能摘下后冠第一回,也不怕有第二回。不过,请国丈好生想想,你我之间的确没有私人恩怨么?”
才如廉脸色丕然生变。
“她那年十九岁,我的夫人已经为她寻了一个好人家,前一夜,她还在彻夜绣缝嫁妆。”
闻者嘴唇瑟抖,道:“不过是一个下贱丫头”
“你当初要拿的,可不是这个丫头,而是本相的夫人!是这个一心护主的丫头替了她,而你发现捉错人后,竟然”宣隐澜撕破了淡静的面纱,“一条如花的性命,以最没有尊严的方式结束,你以为,本相会轻易抹煞了这笔帐!”
“当初,是老夫管教属下不严,可事后经王上调停,老夫也在百官面前向宣相弯腰赔罪,不是一切都结束了么?”
“哼,”宣隐澜笑,贝齿冷森如玉,“你这一生戗害的女子怕是无以计数,只所以会特别记住姝儿,是因为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吧?那双曾经多情、曾经含笑的眼睛,在那一刻,是如此怨毒、如此仇恨的盯着你,你在梦中,可曾见过这双眼睛?”
才如廉狠捏住木椅扶手,使全力忍住由心底泛起来的寒栗。“你你住嘴!”
“怕了?”宣隐澜逼近他,眸光怨毒,“那双眼睛,可与我此刻有半点相似?”
“啊!”才如廉恐骇交加,大叫一声。
“当年,你也已经近六十岁高龄,当那个可做你孙女的丫头哀嚎时,你仍然化身成了畜牲!这多年来,你是不是常听到那丫头在夜半哭叫?”
“不,不,不是老夫,是老夫的属下,老夫只是一时不察,管教无方,老夫没有碰”
“是,当年我也曾这么认为,所以只废掉了你那几个属下。可回到府中,在我夫人拿出了她为姝儿净身换衣时所发现的一直牢牢握在她手的那枚正面为‘才’、反面为‘廉’的玉佩时,同朝多年,我怎会看错阁下的随身之物?就在姝儿出事前一日,它还挂在阁下的腰下。你堂堂尚书,当朝国丈,参与轮轩妙龄少女,是说你禽兽不如,还是那样说会污辱了禽兽?”
“你知道本相为何要送你们才氏的壮年子弟银两钱物供他们在妓院赌馆挥霍?因为本相要你们才氏一族腐蚀到底,从根上烂掉,成为一瘫永远扶不上墙的烂泥。而你,才国丈,一生视权势如生命,要你失势,要你降为平民,是最适当的对待,你不会饿死,所以,你那一贫如洗的家里不时有勉强度日的银两接济,你必须在这种日子里慢慢活着,慢慢体会你口中贱民的日子。
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送上门任人作践,明明已经贱得摇尾乞怜,还要试图硬撑门面。比起你那在冷宫中以泪洗面还在奢想重得王上宠怜的女儿,你的确是贱得变本加厉!”
“宣隐澜,我杀了你!”随着绝望的嘶厉尖吼,才如廉痴肥的身形扑了过来。
“嘭”“嘭”两声巨响,两拨人马破门而入,却只看到一堆肥肉状物什摔烂在地上。
当事者收回长腿,放掉下袍,掸掸白衫上不曾存在的灰尘。“钭波,请才国丈出去。念在一场同僚,国丈袭击朝廷要员的天大罪责,本相不予追究。”
若非确知眼前人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定会认定“他”只是淦国丞相宣隐澜,那利落干净的作派,雍容华丽的气度,都是不曾从他们所熟知的那个女装蓝翾或男装蓝宣看到过的,哪怕是当年遭掳进良城帅府的宣隐澜。
“伯先生,别来无恙。”她回身面向内堂涌出的故人,口中同时道,但
“你们”人头到的会不会太整齐?
“别来无恙,宣相。”伯昊很享受能从这位情绪清雅的旧识脸上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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