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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故事 情僧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
无生与空相,无我此空性
我们镇东面的山上有座韦驮庙,庙叫保国寺,前朝时建的,香火很旺,因为里面的住持是从京城里过来的和尚。
和尚叫慧谮,镇里的人都叫他小活弗。
他们说小活弗三岁时就给太后老佛爷讲经说法了,来我们这庙那年,他还不到十八岁。但没人说得清为什么太后身边的这位活弗爷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当寺庙住持,正如没人能告诉我,为什么每月月盈那晚,他总会坐在东山顶对着那轮月亮发呆。
每月的那个晚上,绕过庙外那条瀑布,沿着山涧朝上走,再转过一道弯,那里有个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却并不会被他发现。
第一次这样见到他,是偶然。之后的无数次,是故意。
我觉得他在月下静坐的样子像个神,但也许和尚更乐意别人说他们像佛。
小活弗很好看。
总听大人们说,和尚宝相庄严。我不知道什么叫宝相,也看不来什么叫庄严,可是我很喜欢看这小和尚坐在月光下的背影,单单薄薄,轻轻飘飘,风大些便会被吹起了似的,却又被整个儿地镀在层软软的银光里,朦朦胧胧,画似的好看。
所以月月偷看,虽然敬他畏他,怕被他发现后给打入十八层地狱。
佛生莲花相,我们俗人目光污浊,在他面前,切不可随意用那样的污浊去辱没他的洁净,否则便是造孽,要堕进阿(念婀)鼻地狱的孽。镇里的人都这么说。
我想……只是看看背影而已,而且每天经过那条溪流时,我都会朝里照照自己的眼睛,我不觉得自己的眼睛脏得会辱没一个和尚。
“施主是在看月亮,还是看和尚。”
于是有一天,他突然开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害怕地脱口而出:“看和尚。”
那夜之后,我不再叫他活弗爷,而开始叫他小和尚。
小和尚曾经给过我几片彩色琉璃。
如果隔着红琉璃看天,天就是红色的,隔着蓝琉璃看天,天就是蓝色的。我拿着那些琉璃一一对天望着的时候,他对我说,杭州有座庙,庙里有尊佛叫济颠,如果你从济颠左边看他,他脸是哭丧着的,而如果从右边看他,他却是微笑着的。
很多事情也一样,你是从哪一面看,就可以看到那一面什么样的结果。末了他道。
我听不懂他这一些这面和那面,可我很喜欢看他在说着这些话时眼里暖暖的东西,我从没在我爹娘眼里看到过的那种东西。
“小和尚,你真是佛祖爷转世么?”于是我问他:“为什么山里刀似的冷风,一走到你边上,就跟着了盆热水似的暖?
他笑,摸了摸我的头站起身:“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十二岁上,经常会去寺里帮忙和尚们做斋,有时候做完了该做的,趁那些和尚们用斋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到慧谮的禅房看他抄经文。
慧谮写得一笔好字,每个来寺里求他墨宝的人都这么说。我不认字,不过也喜欢他的字。他的字就好象山涧里那些鱼,有的欢快,有的安静,一甩尾就成了幅流动的画。我这么对他形容。他听完笑了笑,那之后,在比较空闲的时候,他开始教我认字。
可是我却不爱认字。
常常在他写给我的帖子上,把那些好看的字画上眼睛,涂上尾巴,然后得意地给他看:“瞧,小和尚,像不像塘里那几尾鱼?这是小白,这是大头灯笼,这是长尾十三娘子……”
他无奈,最终放弃继续敲我这颗木鱼脑袋:“我们用十三娘子扎灯笼吧,花容。”
“好啊好啊!”瞌睡虫于是就飞得一干二净,我大声赞同。
那时候,日子过得跟飞似的,一得着机会就往寺里跑,久了,小沙弥们便打趣我:“丫头,跑得那么勤,将来想做尼姑呢?”
“才不!”
“为什么不?青灯伴古佛,多好。”
“尼姑不能嫁人!”
“哟,小丫头想嫁给谁?”
“慧谮!”
于是沙弥们哄笑。
于是偷偷的,背着那些大和尚老和尚们,所有小沙弥一见着我,就叫我慧谮他小媳妇儿……
十六岁,爹娘不再允许我常去庙里帮厨,庙里的和尚们也是。
几年里进出惯了的庙门成了道难以逾越的坎,连同慧谮说话也成了一件难事。他再不像从前那样对我笑,帮我扎灯笼,放任我偷偷跑进他的僧房……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的僧房落锁了,即使他在房里的时候。有时候偷溜进寺里,周围没人在的时候,我隔着窗叫着在书案前抄经文的他:“小和尚,小和尚……”
无论叫多少次,他都充耳不闻,直到迎客僧被我过大的声音给招了来。然后把我带了出去。有时候,被推出寺门后会有个小沙弥匆匆跟来,递给我一只包裹。包裹很香,里面是镇上官老爷的姨太太上香时带给慧谮的西洋糕点。每月都会带一次来,每次慧谮都会让我带回去一个人吃个痛快。
我把包裹丢还给小沙弥。我不要吃糕点,我要看慧谮。
可是无论我怎样发脾气,他们只反复对我说一句:住持太忙,施主勿扰,勿怪。
他们都忘了在他们还拖着鼻涕的时候,是怎样嬉笑着叫我慧谮他小媳妇儿。他们变得和我爹娘,和这庙门,和慧谮一样的快。
十七岁生日那个晚上,我总算在山顶那个隐蔽的角落里再次窥到了慧谮望月的身影,那之前,我以为他不会在来了,从两年前开始。
他坐在石台上对着月亮静静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光照着他的身影,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我站在那些山石形成的凹槽中间,用树叶挡着我的头,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直到一阵风从我身后卷过,他忽然开口:“施主是在看月亮,还是看和尚。”
我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不知怎的,一边走一边哭,委屈得不可抑制:“看和尚,”我说,一边用力吸着鼻子:“看和尚……”
他放任我伏在他肩膀上,像小时候那样。安安静静听我哭,一声不吭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小和尚,月亮很好看么。”哭够了我问他。
他笑,拍拍我的头:“好看,月亮像你的眼睛一样漂亮。”
那之后,只要我再偷偷地来到寺里,总能偷偷地顺利地溜进寺庙的内院里。有时候被扫地僧撞见了,他们也不理睬我,当我空气般的存在。我快快地跑到慧谮的僧房前,快快地隔着窗口对他叫:“小和尚,小和尚……”
他依旧充耳不闻。
只是窗台上放着那些香甜的糕,我咬着糕去推他的门,他的门再没有落过锁。
于是日子再次像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候,偷看他写字,磨着他帮我扎灯笼,坐在他僧房外的花圃里晒太阳,同小沙弥耍嘴皮子……
直到有一天,我抬头一瞬看到他在花那头望着我,目光怔怔的。
于是我逗他:
“小和尚,你是在看花,还是在看花容。
他笑,转身回禅房:“赏花。”
“和尚也懂赏花?那不是花和尚了?”
“花本草木,和尚赏花,自然是草木僧。”
“呵呵,小和尚几时也会耍贫嘴了。”
他不再言语。
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戏言,在他进屋关门前,我突然扯开声说了句:“小和尚,你娶我吧。”
他怔。半晌脸上飞过一丝红晕,他垂下头用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说了一:句:“和尚不得娶妻。”
“和尚可以还俗。”
他笑,沉默着将那双微微闪烁着的眼隔在了僧房冰冷的门内。
而等他坐回书案前,我已经站在他一抬头就能望到的那扇窗前冲他笑:“小和尚,为什么不肯还俗?”
他翻开了经卷继续不语。
“是不舍佛光的普照么?”我再道。
他的手停了停。
“可是站在角落里怎么才能被佛光照到,小和尚。”我不依不饶。
很久以前,慧谮曾对我说过,佛光如这院子里的阳光,阳光再强,总有几处角落无法照射到,因而要被它普照,必然得站在院子的最中间,否则一味的躲在角落里,佛也没有办法。
我想他没有忘记这些话,因为他放下了手里的笔。
似乎在沉思,片刻起身走到窗前。
我朝后退了退。
以为他是来关窗的,正如以往每次被我纠缠得无计可施的时候。
可他却朝我伸出一只手。
这次怔的人是我。
周围无人,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有种和往常不一样的热。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过来,花容。”很久之后他道。
于是我抓住了他的手。
于是我被他重新拉到了窗台边。
于是他的唇压到了我的嘴上,在我抬头想问他要做什么的瞬间。
十八岁,爹娘给我配了门亲事。
迎亲前夜终于脱逃而出,我连夜跑到东山上,想去找慧谮,却只看到东山半边山头黄幡招摇。
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接了慧谮出寺庙,我在围观的人群里大声叫他名字,可他一句也听不到。兴许听到了,在他骑着马从我面前经过时,他似乎微微回头朝我望了一眼。
然后继续朝前走,在那些黄衣人的引领下,在众人排山倒海的跪拜下,在寺里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