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他的名字。’
‘那我看您也就只能给他的名字一个“惊喜”了,朗格军士。’
他看见伏格尔茫然的用手把脸上的泥抹掉,那样子让他有点心酸,‘记不得就算了,’诺依曼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你总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长相。’
‘但我应该记得的,’伏格尔看起来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好转,‘我必须记得。’他重复道,表情忧伤而震惊。
诺依曼并不十分理解他的坚持,‘他只是你的一个拉丁语老师。’他说道。
伏格尔看向他,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其深切的哀伤(‘他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诺依曼都感觉有些动容了,‘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拉丁语老师。’他听见伏格尔呓语般的说,‘对于我而言不是的。’
突然的烦躁袭击了诺依曼,他对于伏格尔的扭捏与忧郁感到一阵不耐烦,‘他是什么都无所谓,’他粗暴的说,‘但我一点都不想继续在这里傻站着。’
伏格尔恍惚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诺依曼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对伏格尔感到厌倦了,无论是他的问题,他的人,他的性格,诺依曼都感到厌倦。他逐渐开始疏远伏格尔,并越来越反感与他视线交汇—伏格尔的性格与眼神里似乎饱含着一种不属于普通士兵的奇异感情,那让诺依曼感到厌烦。他意识到自己很多时候并不理解伏格尔,也不总是清楚他在想些什么或是想要什么。焦躁从他的脊椎深处泛出,随着神经脉冲扩散到全身,他烦闷不已,睡眠不佳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善。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吃饭或者说话。
这种折磨人的烦躁并没有维持到他看到伏格尔躺在担架上的时候。
诺依曼紧紧地握着伏格尔的手,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腿,一阵恍惚。仿佛有一道闪电把他劈中了,他突然意识到伏格尔是有可能不会一直和他一起战斗的—除了死亡以外的重伤也会让伏格尔离开,而那个时候,他将依然在火线上。
他无法抑制的失声痛哭起来。
他感觉到伏格尔轻轻地回握了一下他,‘为我高兴吧,诺依曼,’青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一切对于我而言终于短暂的结束了。’
Chapter 25
伏格尔心情忐忑的坐在野战医院里。护理员已经给他打过预防破伤风的针了,但只要一想到野战医院医生的手术刀,他就觉得牙根发软……就连他很久没喝的汤也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他用手戳了戳坐在他旁边拼命喝汤的另一个被炸伤了腿的士兵,‘嗨,你叫什么?’
那个士兵头也不抬,‘卢卡斯科勒。’
‘你之前是哪个部队里的?’
‘我是增援部队的后备兵。’卢卡斯喝完汤,用衣袖擦了擦嘴,看了一眼伏格尔,‘你呢?’
‘我叫伏格尔朗格。炮兵连的。’
‘你是怎么被炸到腿的?’
‘被炸弹炸的呗。’伏格尔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炸弹怎么砸中的我。你呢?’
‘和你差不多吧。’卢卡斯看了他的伤口一眼,‘我们可以回家了,对吗?’他满是希冀的问。‘希望如此。’伏格尔点了点头,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你觉得他们有可能给我们截肢吗?’他的腿疼的让他有点难以忍受,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换了一个异常别扭的坐姿,几乎是刚一坐下,他就感到腰部酸疼,‘我挺想知道我的伤势如何的。’他谨慎的说,倒吸着冷气。
卢卡斯观察了一下伏格尔的伤口,‘应该不会,’他中肯的说,‘你的伤口和你的膝盖好像还有点距离,不像我的,’他忧伤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我觉得我肯定是要被截肢了。’
‘那样也不错。’伏格尔抖着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你肯定就可以回家了。’他感到自己的腿部伤口似乎正在跳动着抽痛,不由得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你确定?’他呲牙咧嘴的问,‘我总觉得我的腿要断了。’
‘那有可能是你的小腿骨。’卢卡斯诚实的说。
伏格尔痛苦的1呻1吟一声,倒回床上。
他在下午的时候被送到了手术室,执刀的医生脸上带着虚伪的假笑,‘您好,’他看起来十分的和蔼,但那并不妨碍伏格尔觉得他像一头马脸的驴子,‘您要上麻药吗?’
‘不。’伏格尔抖着嘴拒绝了他。
一开始的时候,伏格尔疼的不停抽搐—那天杀的驴子医生的手术刀缓慢而细致的在他的伤口里挑动着,试图找到镶在伏格尔腿里的弹片—而那并不止一块,伏格尔四肢发软,嘴唇青白,冷汗不停地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在那手术刀在他腿上狠狠地转动了一下的时候,伏格尔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尖叫,差点挣脱正紧紧按着他胳膊的那个年轻护士。
‘你真他妈够了!’医生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骂了一声,刀子在伏格尔的腿上狠狠地戳了一下—伏格尔可以确定他是故意的……他的腿部肌肉无法抑制的抖动起来,‘你再这样,我就给你上麻药!’医生阴森森的看了他一眼威胁道,伏格尔觉得他更像头驴了。
‘那又不是我……他妈,可以控制的……’伏格尔抖着嘴回骂。
‘好极了!’驴脸咆哮道,‘茱莉亚!!’他放下手里的工具,歇斯底里的喊,‘进来给他上麻药!’
‘C!’伏格尔低声骂道,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抱歉医生,’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顺从,‘我会努力配合的。’
驴脸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个丑恶的笑容,‘希望如此。’他傲慢地说,再次拿起了工具,开始动手。伏格尔很快意识到驴脸对他并不友好—他完全是在故意的拖延手术时间,不停地恶意挑动着他的伤口,以延长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伏格尔用对待英军和法军的势头仇恨的看着他,紧紧憋着自己的嘴。
手术很不愉快的结束了。
在上夹板的时候,驴脸表现得漫不经心而马马虎虎,伏格尔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脸上挑衅的笑容—但出乎伏格尔意料的是,夹板被上的很仔细。在最后打石膏加上铁丝固定时,驴脸用施舍一样的语气说,‘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了,送伤兵的火车会把你带回你妈妈身边的。’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
‘抱歉。’最后,医生沉闷的开口道,直起身,向伏格尔点了点头,‘已经结束了,’他停顿了一下,(‘我叫伏格尔朗格’)‘朗格军士。祝你好运。’
伏格尔突然觉得他的脸顺眼了一点,‘谢谢您。’他难得真诚的说。
医生(伏格尔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摆了摆手。
于是伏格尔就又被推出去了。
Chapter 26
诺依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的躺在掩蔽壕里。他身边是一个他刚刚杀死的英国士兵。德军在伏格尔离开以后的这段时间里败象尽显—英军再次派出了大量的坦克,其中有一种特殊的坦克可以轻易将他们架设的带刺铁丝网推开,在几个小时里,他们就死了无数的人—诺依曼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突然羡慕起了重伤的伏格尔,伏格尔已经不用在这该死的鬼地方继续战斗了,而他还要继续。说不准什么时候,他想着,我就会死在这个鬼地方,除了苍蝇和寄生虫以外谁也不知道。
炮火并没有减弱,被炸起的烟雾掩盖了一切。估计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诺依曼想着,因为没有人记得我,也没有人能找到我。他转过头端详着身边的尸体—那是一个表情震惊而僵硬的英国人,至少有三十多岁了,褐色的胡子因为鲜血而凝结成块状,双眼大睁着。诺依曼把手伸进他怀里,摸索着找到一张被血浸了的照片。
他费力的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小女孩。‘这是你的孩子吗?’他问。
尸体的眼睛无神的大张着,表情震惊而僵硬。
‘你有爱人吗?’诺依曼问,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倾诉欲,‘她长得好看吗?’他又低下头看了一眼照片,‘应该还不错,’他自言自语道,‘你们的孩子还挺好看的。’
他又把照片放回原处。
‘我应该是不会有孩子了,’诺依曼继续说着,双眼盯着上空的战斗机,‘因为我是一个基佬。’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就好像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一样,‘我有一个……’他又沉默了一下,不确定该如何定义自己和伏格尔的关系,爱人吗?算不上,战友吗?要亲近一点,床伴吗?他们之间似乎是有点特殊的感情的,‘一个朋友。’最后,他只得含糊地说,‘我们是一个排里的,关系很好。你懂我的意思。(他比了个手势,)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到战争结束—或是我先死,或是他先死。但他先离开了。’他说,脸上满是茫然,‘就算我死在这里了,他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会通知他。’
诺依曼沉默了一会。
‘你说如果他知道我死了,他会怎么办呢?他会哭吗?他现在干什么呢?他会想我吗?他还记得我吗?’他再次转过头,看向尸体的脸。
尸体的眼睛无神的大张着,表情震惊而僵硬。
诺依曼突然冷静下来了。炮火声逐渐清晰的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清楚地看到了炮弹划过空气的轨迹。他猛然直起身,对于自己刚才的愚蠢行径与恍惚感到无比荒谬。我都在做什么?他难以置信的想,躺在掩蔽壕里,试图和我刚刚杀死的一个英国士兵尸体对话?我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想起自己之前对伏格尔的愚蠢的嘲笑。
他走了后你就变得愚蠢了吗,诺依曼施海勃?他在心里自问着。爬起来,伏格尔已经走了,你就更需要活下去—伏格尔不会死,现在唯一有可能会死的就是你自己。所以你必须要活下去。
诺依曼揉了揉脸,蹲下身,重新把视线聚焦在英国军队攻势迅猛的炮火上。
Chapter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