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8年农历十月的某一天,他到增城(今属广东)祭祀了他的一位祖先,这位祖先叫王纲,曾为朱元璋效力,后来到两广剿匪,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这位祖先的塑像,王阳明第一次有意识地踏进了回忆祖先的河流。
王阳明的祖先可追溯到晋朝名人、孝悌楷模王览。王览和亲爹、亲妈以及同父异母哥哥王祥生活在一起。他的亲妈经常对王祥非打即骂,王览总为哥哥解围。有一次,他的亲妈在酒里投毒,准备谋害王祥。王览事先得知消息,从他哥哥手里抢过酒杯满眼含泪要一饮而尽。他的亲妈惊慌地夺下酒杯,发现了王览的苦衷。从此后,这位母亲奇迹般地变成了慈母。
朝廷知道这件事后,就任命王览为禄大夫(政府名誉顾问),王家成了官宦人家。多年之后,王览的一个曾孙,大名鼎鼎的书法家王羲之的后代把家搬到浙江会稽。又过了好多年,王阳明的二十三世祖王寿把家迁到浙江余姚,直到王阳明为止,王家就始终在余姚繁衍生息。
王家更精彩故事的上演始于王阳明六世祖王纲。王纲生活在元王朝后期,曾得到一个神奇道士传授法术和养生术。当他在幽静山林中修炼时,朱元璋后来的军师刘伯温和他一见如故,相谈恨晚。刘伯温出去辅佐朱元璋时对王纲说,将来我若有了大好前程,必关照你。
想不到几年后,刘伯温真就帮助朱元璋夺取天下,建立大明朝。刘伯温果然说话算话,就把王纲介绍给了朱元璋。王纲当时已70多岁,但看上去却像中年人。朱元璋大为惊异,立即任命他为兵部高级官员。
王纲还未准备好过官瘾,两广地区发生叛乱,他被指定为后勤部长,向叛乱发生地运送军需物资。在一次运送物资的途中,他中了山贼的埋伏一命呜呼,跟随在他身边的儿子王彦达也被活捉。王彦达宁死不降的气节让山贼也很敬服,于是放走了他,王彦达就用一张羊皮把老爹的遗体背回帝国都城南京。不知什么原因,政府没有给王纲半分抚恤金。王彦达一怒之下,又用羊皮把老爹的遗体背回老家,并立下家法:凡我王家子孙绝不许做明帝国的官。
王彦达的儿子王与准谨遵家训,埋头钻研《周易》,很快就成为当地家喻户晓的奇人异士。政府知道后来请他,王与准一面背诵家法一面逃进深山老林,政府就跟踪他也进了深山老林。王与准一咬牙一跺脚,把一条腿摔到石头上,医生确诊为骨折,即使康复后也会是个瘸子。官员要有威仪,不能是残疾人,政府这才放过了他。
王与准的下半生在犹豫中度过,因为他不知道祖宗定的这条家法是否符合天理。临死前,他对儿子王世杰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凭良心,别的都是小事。
王与准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是因为王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王世杰为了家庭生活能有所改善,真的违背祖训参加了科考。可当他进考场前发现每个考生都要被搜身,血管里流淌的高傲血液沸腾起来,他和当年陶渊明面对五斗米俸禄时一样地高傲道:“我怎么可以为了做官而让一群俗人在我高贵的身体上摸来摸去。”说完就愤然离开。
王世杰再也没有参加科考,临死前,他对儿子、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说:“我的遗产够你受用一辈子的了。”王天叙一本正经地继承了他的遗产:几大箱子王世杰的著作。
王天叙果然受用了一辈子,他就是靠父亲的这些著作把自己锻造成了超凡脱俗的人物。他才华横溢、性情恬淡、与世无争;他思想开放,告诉儿子王华,要想扬名立万,必须走科考这条路;他道德至上,常教导儿子王华要做一个道德完人。王华也正中其下怀,从小就拥有中华传统美德。
有一次王华在河边捡到一袋金子,他就在那里坐等一天。当失主喜极而泣地拿到金子准备给他一点报酬时,王华拒绝说:“如果我贪图报酬,你的一袋金子都是我的,何必在这里等你!”另外一则故事说说,王华对不该亲近的女色从不动心。他曾到他富裕的朋友家做客,夜晚,一位妙龄女郎走进他的房间,声称是奉了主人之命伺候他就寝。因为主人不育,而王华已高中状元,是个读书种子,女郎羞答答地对王华说:“欲借人间种”。王华请女子离开,他的回答是:“恐惊天上神。”
有史料指出,王阳明被下锦衣卫大狱时,刘瑾曾向王华暗示过,如果王华能站到他这一边,他可以考虑对王阳明从宽发落。刘瑾和王华相识,王华中状元后到翰林院工作,后来偶尔被调到东宫给太子朱厚照讲课,刘瑾在那时和王华结下了友谊。好学的刘瑾曾多次向王华请教哲学和历史知识,王华倾囊相授。刘瑾曾说,王华是拥有横溢的才华和无懈可击的道德的好人。然而,当刘瑾暗示王华可以用他的立场来交换儿子的前途时,王华断然拒绝。他说:“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即便史书原谅我,我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我。这就是为人的基本准则,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准则,它没有是非对错的区别,只有适合不适合的分别。”
1528年农历十月,王阳明站在广东增城王纲的庙前,短暂地回顾了他的祖先们,他发现,他和他的祖先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和他的父亲王华,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坚持良知,雷打不动,风雨不改。
赏还是罚,这是个问题
如果说人间真有一条亘古不变的人生准则,那肯定就是良知。理论上,人应该把自己的良知当成唯一的人生准则,可现实是,很多人向来都不听从良知的命令,逆天理而行。桂萼就是这样的人。
王阳明的平定报捷书送到中央政府时是1528年农历四月,直到本年农历八月末,朱厚熜和他的大学士们才商定派人去广西奖赏王阳明。拖了这么长时间的原因很简单:杨一清认为对王阳明封赏会给王阳明带去更大的荣耀,荣耀会让王阳明那群上蹿下跳的弟子们重新呼吁王阳明来北京,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而桂萼一直在拖奖赏王阳明的事,是因为他希望王阳明能进攻安南,王阳明不进攻安南,他就有十万个理由让荣誉不要落到王阳明头上。
至于朱厚熜为什么又在1528年农历八月末同意派人去奖赏王阳明,是因为张璁在一旁出了力。张璁帮王阳明说话不是他一时的感情用事,而是政治角逐的结果。
张璁的政治直觉甩出桂萼和杨一清几条街,他当初和桂萼走得那么近,而且心甘情愿把自己和当时籍籍无名的桂萼拴到一根绳上,就是因为他感觉利用桂萼能成大功。他和桂萼联手排挤杨廷和以及杨廷和的代理人费宏,用尽全力,是因为他感觉到从这个方向努力必有回报。再后来,他和桂萼联合举荐杨一清,又联合压制杨一清,都是因为他能预感到事情的成败。当桂萼推荐王阳明去广西时,他悄无声息地和桂萼分道扬镳。因为他预感王阳明不可能遂了桂萼的心去进攻安南,而且,他对战场毫无兴趣。他和桂萼分离后不久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因为桂萼和杨一清走到了一起。
杨一清和桂萼在对待王阳明态度上出奇一致,使得两人成为战友,在1528年的大半年时间里,张璁能明显感觉到两人的权势蒸蒸日上,他的压力由此而生。
前面我们说过,政治无非是处理各种关系的一种能力,政治没有是非,利害即是非。张璁权衡利弊后,发现如果不寻找新盟友,他的现在和将来会是一片迷雾。但核心领导层中,没有人能与杨一清分庭抗礼,何况又多了个桂萼。在张璁的准盟友名单上只有两个外人能担当重任,一个是正在北方巡抚的王琼,另外一个就是在广西巡抚的王阳明。
张璁认真地衡量了二人的潜力后,发现王阳明更适合当他的盟友。原因很简单,一直有声音呼唤王阳明来京城做大学士,他只需要推波助澜就可以;另外一个原因是,杨一清和桂萼对王阳明长时间的抑制,王阳明心知肚明。张璁甚至想过,他根本不必去主动争取王阳明,王阳明就会站在他这一边。
1528年农历七月,王阳明递交给中央政府关于如何稳定田州的行政报告,杨一清和桂萼置之不理,张璁便适时地开始他的计划。他和王阳明在中央政府的弟子们谈话,对王阳明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暗示这些弟子上奏折请求恩赏他们的老师。弟子们得到当时炙手可热的大学士张璁的支持,心花怒放,连连上奏折请求对王阳明进行封赏。由于张璁这次计划的隐秘和迅速,杨一清和桂萼被打个措手不及,朱厚熜下令要内阁研讨奖赏王阳明。杨一清和桂萼用尽招数拖了两个月,终于不能再拖。于是,新任吏部尚书、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被任命为犒赏王阳明大使前去广西。
人人都以为,这次吏部尚书亲自出马的犒赏实际上就是请王阳明来京,王阳明的弟子们几乎要提前庆祝。但就在1528年农历九月初,王阳明平定断藤峡和八寨的报捷书来到京城,桂萼像是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发现了黄金一样,狂呼乱叫起来。
他马上去见朱厚熜,当他出来后,满脸春风,笑得花枝乱颤地对方献夫说:“不必去广西了。”
方献夫万分惊愕,问原因。
桂萼说:“王阳明违抗命令,私自对断藤峡和八寨采取武装行动,不但不能赏,还要罚。”桂萼以一副权谋家的嘴脸说,“这是擅权,居功自傲,时间一久,必是尾大不掉。”
方献夫惊叫起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桂萼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简直是昧着良心在栽赃陷害。方献夫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稳下情绪来,说:“当初要王阳明去广西,皇上已许可王阳明有‘便宜行事’的权力,断藤峡和八寨的盗贼,人人得而诛之。王阳明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怎么就要扣上居功自傲的大帽子?!”
桂萼以一副委屈万状的语调说:“这又不是我扣的帽子,而且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