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阿傩在下面守着,铁还三定也要点头称是了,这件事他也至今未曾想通,真想跳将下去,与柯黛好好探讨探讨。
柯黛又道:“回程时又出了两件事,让庄主更是疑惑。那日乱箭如蝗,庄主和那三儿左躲右闪,抢身出去杀退匪寇。而那段行洲却大大方方立在船头,不曾有丝毫躲闪,却犹如神佛在身周庇佑,敌箭萧萧而下,钉得他脚前甲板上密密麻麻,却不曾有一支射中他的袍角的,岂非怪异?”
铁还三那时正冲上岸去退敌,没有看见柯黛所说的景象,此时听到之后,也是微微疑惑,身子不觉间一颤,拂动身下瓦片,阿傩便抽了口气,转动秃头,左看右看。铁还三忙竭力息止呼吸,不敢稍动一下。
此时柯黛在房中喊道:“阿傩进来。”
铁还三刚才仓促之下俯倒在房顶上,扭着身子,这一会儿便觉后背要抽筋,柯黛的呼唤几乎救了铁还三的性命,阿傩“嘿”了一声,哐当推开门进屋,铁还三便趁此时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柯黛道:“阿傩,你打一拳看看。”
一股澎湃的戾气随她话音冲天而出,铁还三隔着房顶也能觉得这一拳内息奔涌,迅疾堪比狂潮扑岸。
底下那人“啊”了一声,旋即抚掌道:“好功夫!”
阿傩便又哐当推开了门,站回院中。
柯黛道:“你看这一拳天下有几个人躲得开?”
“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眼力,没有看清楚他出拳,就觉火辣辣的一阵恶风,料想天下能躲开这一拳的,的确屈指可数。”
“那段行洲便躲了开去。”柯黛叹了口气。
她这么一说,铁还三便猛地想起当日阿傩就站在段行洲面前,一拳击向段行洲面门,段行洲就那般稀松平常地蹲身躲了开去,运气已是好到了极点。
柯黛道:“这还不算,其时有匪寇十几人,持刃围追,他只在两招间便轻松化解,将对手悉数击落水中,以庄主眼力,竟未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
铁还三暗笑,那时段行洲已吓得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就算神仙也瞧不出他是如何出手的。这些匪寇自然不会无故退却,究竟是谁在暗中助段行洲退敌,铁还三至今也是百思不解。
柯黛又道:“他们主仆言语中提及路上遭遇了仇家,那段行洲受伤不轻。我们本来也不信,趁他们不在,搜查他们的行李,确实翻着了治伤的丸药,段行洲日日都有服用。那三儿的武功可与庄主、阿傩并称当世的一流高手;若我们所见都是段行洲疗伤之际,不经意显露的武功,那么就只怕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境界了。”
那人道:“好。如我所愿,真是一流的高手。难得他更知韬晦,不肯轻易显露,更佳。”
原来那人想以段行洲的绝世武功为自己所用,才用尽手段将段行洲留在水色山庄——铁还三想到段行洲运气极佳,装神弄鬼便唬住了方白帝等人,真是啼笑皆非。水色山庄不遗余力网罗高手破解浊仙太监的武功,意图行刺皇帝,然则现今天下太平,边境平安,皇室正统血脉的后裔颇多,即便当今皇帝早夭,也不致社稷崩动。外敌并无便宜可占,何以行此险招?
铁还三沉思之际,柯黛又接着问道:“刑部动向如何,可曾查到什么消息?”
铁还三闻言,凛然一惊。
那人道:“我多方打探,却没有听说刑部派人往青池的消息。也没有听说有与他们两个容貌仿佛的捕快。”
“如今刑部多了五六十个捕快,大赦开始之后都在外面办差,有没有奉密令绕道青池的呢?”
那人道:“有两个在青池地域梭巡,我已安排人紧盯在后面。”
铁还三知道这是贺佳观与周用之计,派一两个人过来淆乱视听,不失为上策。
那人又道:“不过……”
“我不要听‘不过’。”柯黛叹息,“你嘴里‘不过’二字之后,总没有好事。”
那人笑道:“不听可不行,我在你耳边说。”
柯黛咯咯笑起来,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两人似乎是动情纠缠在一处。铁还三听了,心中暗骂柯黛,盼着那人千万不要在柯黛耳边说那“不过”二字之后的要紧话。
好在那人尚能自持,半晌之后便想起说正经事,道:“我派人在各州各府查探,却在寒州查到一个捕快,也叫段行洲,年末被举荐进京,刑部中却没有这么个人,颇为蹊跷。”
铁还三更是失色,先不说段行洲的身份被人怀疑,也不说那人的势力竟能通达刑部,就说在各州各府安插坐探,将段行洲的身份查了出来,便不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此人手眼通天,自己和段行洲只会装神弄鬼一番,岂是人家的对手。
柯黛奇道:“若是朝廷的捕快潜入山庄,随便改个不相关的名字就罢了,何必用原名呢?”
这个缘故铁还三却知道得清楚,一时只能在房顶上无声苦笑。
那人道:“就是这么说啊。我亦觉得没有头绪。好在有见过那叫段行洲的小捕快的人路过青池地界,他与段行洲有莫大的仇恨,决不会帮他隐瞒,届时就叫他认人便是。”
铁还三心中道了一声糟糕,心急如焚却苦于不能跳下房顶,只能听房中两人呢呢喃喃说了会儿闲话,之后便是云雨之声不绝于耳,更是让他心烦意乱。铁还三便盼着阿傩也早点困倦,自己便能脱身,给段行洲报信。不料阿傩却越站越精神,脑门上都似乎放出光来,没有半分懈怠。
露水见凉,身上微寒,铁还三叹了一声倒霉,只能盯着阿傩的秃头,倾听夜声。过了小半个时辰,阿傩打了个哈欠,坐在树底下打盹。原本是铁还三离开的好机会,他试着挪动双腿,却发现腿脚早已麻木,没有半分知觉,这样稍动一动,定会惊醒阿傩。铁还三暗运内息摩动腿上经脉,觉得腿上渐渐有些刺痛发热,正是快大功告成之际,他心中一喜,就要翻身下房,阿傩却蓦地腾身而起,转着脑袋四处乱看,背上的筋肉都紧绷起来。
真是命中的煞星——铁还三叹息——他见阿傩不住向东南角张望,不由也打起精神,细辨来声。原来林中树叶拂动之声渐密,枝丫逆风轻摇,必是树间有人伏入。铁还三不料除自己外,还有其他人潜伏而来,只盼那人引了阿傩过去,自己便能脱身。
果然阿傩展开双臂,突从院墙之上一掠而出,好似一块陨石砸入树林,那人藏身的树木随之轰然倒下,来人轻身功夫也甚了得,树梢间人影一飘,便向夜空中窜逃。岂料阿傩着实身高臂长,未曾跃起阻拦,不过展臂一捞,便握住了那人的小腿,抡起来冲地上砸去。那人大骇之际已无力挣脱,只得以双臂护住要害,砰地被砸了个结实。其中一声脆响,似乎是臂骨断裂之声,铁还三隔着这么远也听得毛骨悚然。
柯黛在房中也听得真切,抱怨道:“这呆子,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阿傩见来人被摔得几乎昏死,只在地上扭动忍痛,当下咧开嘴笑着,松了那人的小腿,就去捉他臂膀,突然眼前一花,那人抬手就是一拳,正冲阿傩鼻子打来。阿傩仰身闪避间,那人滚了个身,跳将起来就跑。阿傩大怒,咒骂了一句,扑身急追。
铁还三见状大喜,正要趁机脱身,院门外的小径上却灯火闪动,有三四个人掌着灯笼疾步向院子走近。
那彩裙哑巴使女跑了进来,急敲柯黛的房门。柯黛也不起身,厌烦道:“什么事?”
那使女咿咿呀呀地在外比划,不时向后观望,不会儿便见苏漪领着丫头,大步跨了进来,在外叫道:“二姐姐,你这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见柯黛答应,又见那使女神色慌乱,转了转眼珠,又呼道,“二姐姐,你身子还好?”说着推开那使女,踢开柯黛的房门,直闯进去。
房中柯黛闻声蓦地坐起身来,铁还三只听咔嗒一声机簧响,不知屋中什么变故,而苏漪的脚步已进了柯黛卧房。铁还三知现在房中定是混乱不堪,忍不住想往那屋中窥视一眼,无奈不远处巨大的身形起落,眼看阿傩就将转来,只得弃了这个念头,脱困而出。他寻了两条无人的小路,辗转回到自己房中,见段行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算是诚心等他回来也难免意志不坚之过,他一脚将段行洲踹醒,道:“将口水擦干净再说话。”
段行洲忙抹了抹嘴角,喜道:“你回来了!如何?可有什么要紧消息?”
铁还三一边换了衣服,一边将所见所闻讲给他听。还未说到要紧地方,门外却有王迟叩门,叫道:“段先生,庄中有人闹事,不知段先生平安否?”
段行洲使了个眼色,铁还三便整理了衣服,前去开门,王迟作揖打千地进来,口中问安,他身后跟着个护院模样的中年汉子。
这人两条粗黑的眉毛,络腮胡子,看来一脸匪气,他肩宽体阔,步伐稳健,虽非身负上乘武功,却也应练了二三十年的外家功夫。他举止中稍有些拘谨,却绝非谦卑恭顺,不像其他白帝城的仆佣那般小心翼翼地低眉顺眼,他反倒昂起头来,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先扫了扫铁还三,然后便驻留在段行洲身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生怕遗漏一点脸皮上的黑痣和胎记,最后慢慢走上前来,提起灯笼在两边敷衍着照了照。
段行洲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由望着王迟。
王迟笑道:“庄主怕有贼寇闯来骚扰先生,故让护院人等来查看。”
“哦。”段行洲点头,“辛苦了。”
“这些都是粗人,不懂规矩,段先生请勿见怪。如此看了一遍,知那贼人没有惊扰先生,这便回禀庄主,好叫庄主安心。”王迟说着招呼那中年男子,掩门退了出去。
段行洲还在思量那中年汉子为何盯着自己看,越想越觉不妥,忽地抽了口冷气,头上都冒出热汗,一时头痛如裂,捂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铁还三忙问:“怎么了?”
“小三啊。”段行洲拽着他的衣角,以极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