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敬是隐士,他对天下人有些失望,却也不想改变人家什么,故而选择默默离开尘世。似他这般为人,一辈子找不到对头,也没人会把他当成对头,是以他永远练不成“烈火焚城”。那老僧怔怔地道:“这么说来,秦仲海是靠你练成这一招了?”
大掌柜淡然道:“师兄误会了,秦仲海的死敌不是我,而是整个天下。”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这滚滚红尘里正要还有人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位王者,万民拥戴,秦仲海既然选择向他挑战,便是天下苍生的公敌,十年来无数大战,他不知多少次深陷敌营,可无论情势多么险恶,他最后都能突围而出。
与天下人为敌,这注定是要输的,然而,火贪刀并不怕输,秦仲海心里的绝望越深,反击之力也越强,依次观之,他的功力恐怕已远远超越了业师,走到前无古人的境界里。
那老僧叹道:“世间出此魔头,真乃天下人的大不幸,只可惜师兄学艺未精,没能为你除掉这个祸害。”
大掌柜道:“师兄无须自责,秦仲海本就难以对付,他这辈子没负担一天的责任,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说来咱们今夜能钓他出来,已属万幸。”
那老僧长叹一声,道:“他今夜是来劫魔刀的,是么?”大掌柜点了点头:“没错,我今晚也是以此为饵,只可惜功亏一篑了。”
那老僧叹道:“倒是那个卢云究竟想干些什么?怎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摇摆不定的?”
淡淡的月光照下,听得“卢云”二字,大掌柜仰望夜空,好似若有所思,那老僧察言观色,忍不住咳了一声,忙转了话头,倒:“对了,我听你那个金凌霜提了,好像小年夜当晚,你是故意让伍崇卿劫走魔刀的,对么?”
大掌柜回过神来,叹道:“没错,这孩子很有决心,纵使客栈上下全数失手,他也能替我保住魔刀。”
那老僧赞道:“难怪那日你自己不去江南,原来还有这手伏兵。他还不晓得自己成了你的棋子吧?”大掌柜要了摇头道:“不,我想他应该猜到了。”
那老僧愕然道:“那……那他还专程下去江南?”大掌柜叹道:“他只要能拿到魔刀,什么都不在乎。”
那老僧皱眉道:“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这般眼红魔刀?”大掌柜轻轻的道:“他是想把他爹爹逼出来。”
那老僧愕然道:“逼出来?什么意思?”
大掌柜未作解说,只是面露疲倦之色,那老僧晓得此事牵涉极多,自也不敢多问了,便又叹了一声,道:“师弟,我今夜来此前,还听说了一件大事……”
大掌柜点了点头,接口道:“师兄口中的大事,可是霸州之战?”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此事,听说朝廷已在霸州开战,不知眼下情势如何?”
大掌柜默然半晌,道:“洪峰暴涨,即将水漫天下。”
那老僧浑身剧震,颤声道:“洪峰暴涨?师弟此言何意?”
大掌柜轻轻地道:“民心向背,如浊浪滔滔,你越设法围堵,他们的反击之力也越强,现今民心已变,举国上下洪峰暴涨,如狂潮袭来,朝廷欲以京师一隅围堵天下之水,焉有得胜之理?”
治民如治水,听得形势难以收拾,那老僧自是忧心忡忡,忙道:“事已至此,师弟有何打算?”大掌柜摇头道:“没有打算。”
那老僧更加慌了:“连你也没有打算?那……那京城岂不……”还待追问,却见大掌柜掩嘴咳嗽,这不咳还好,一咳之下,竟是满手鲜血,染得衣衫尽为腥红。那老僧大惊失色,方知他受伤了,忙道:“师弟快坐下,让我替你瞧瞧。”
“不忙……”大掌柜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道:“我自己来。”
他解开内衫,露出雪白瘦削的上身,只见他胸膛有个疤痕,好似是火枪所伤,除了这处伤外,背后另有一处刀疤,其余新伤旧伤更是不计其数,好似受过千刀万剐。想来要坐上“大掌柜”这个位置,代价着实不小。
那老僧怔怔来看,只见师弟的气海穴有处新伤,其上浮出一道红印,红肿淤血,似为烈火所烧,不由颤声道:“师弟,你……你伤得不轻啊!”大掌柜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他盘膝坐下,指若拈花,微微吐纳,慢慢指尖散出一股黑气,便如尖针相仿,随即朝胸口急点而下。
那老僧自己武功极高,指尖连气丝毫难不倒他,可大掌柜下手的穴位却极为罕见,介于“天溪”、“胸乡”、“周容”等三穴之间,经书未载,前所未见,那老僧低呼:“这……这穴道是……”大掌柜并不打话,运指如风,连点十余处穴位,每一处都是前所未闻,随即闭上双眼,运气行功,慢慢身上便已发出汗来,想来血行正速。
良久良久,大掌柜苍白的脸上略显潮红,气海红印渐渐消退,只听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道:“成了。”
那老僧大感佩服,忙道:“师弟,这功夫是何来历,怎没见你使出来过?”
大掌柜道:“不瞒师兄,这便是‘苦阴针’。”
那老僧“啊”了一声,道:“苦阴针?便是你师傅在达摩院留下的手稿么?”
大掌柜没有作答,只取来了一件淡蓝长袍,穿到身上,恢复了日常装束。
依“黄帝内经”所在,人身共有三百六十一处穴位,可父老相传,藏于达摩院的苦阴针,却得人身四百三十五处奇穴,足见这套针术何其博大精深。看大掌柜以此自疗,伤势便无大碍。
那老僧略略放心下来,可转念想起眼前情势,却又不得不烦心,低声道:“师弟……现今霸州大败,魔刀又没能收回来,内外情势交迫……你……你又何反制良策?”
大掌柜道:“师兄放心。天灾起因多是人祸,现今洪水暴涨,一半是河道淤积,一半是有人伺机炸毁堤防。只要能找出兴风作浪之人,事情便有转机。”
那老僧低声道:“你……你说得是那厮。”
大掌柜微笑道:“是。秦仲海乘风破浪而来,不过只要他坠下浪头,大水立时退潮。”
那老僧点了点头,自知“那厮”一死,怒苍大将再多,也无人能统御全西北,届时自是四分五裂的局面了。他沉吟半晌,又道:“师弟,你说那厮……那厮可会来劫魔刀?”
大掌柜淡然道:“放心。磨刀在武崇卿手上,他会用性命保卫这柄刀的。”
那老僧低声道:“可我听这孩子的意思,他……他好像打算把那柄刀献出去……”大掌柜道:“师兄无需担忧。只要他父亲还在,他便不会这样做。”
那老僧叹道:“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是你不怕那厮堵上了他?”大掌柜道:“别怕,我这几拳也不是白挨得。”
那老僧大喜道:“你……你也伤了那厮么?”
大掌柜道:“适才坠楼时,秦仲海与我各换一招,我虽为他的‘火贪刀’所伤,他却也中了我的‘苦阴针’。孰得孰失,他心里明白。”
那老僧喜形于色,忙道:“他中了苦阴针?这么说来,你已封住那厮的经脉了?”大掌柜摇头道:“恰恰相反,他受了我的指力后,现今全身经脉开通,气力之大,天下无人可制。”
那老僧骇然震惊:“天下无人可制?师弟,你……你为何要帮他这个忙?”
大掌柜微微一笑,道:“无人可制,意思便是连他自己也制不了。现下他受了我的指力,气力之大,难以排遏,心跳之快,血行之速,俱非常人所能忍受,试问他若还发怒出招,下场如何?”
那老僧啊了一声,道:“他……他会心脉衰竭而死……”
大掌柜微笑点头:“正是如此,秦仲海的武功与那帮反逆心态一模一样。你越是下手伤他,他的反击之力也越强,若想克制此人,便不能拂逆围堵,反须顺势而为,待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之时,局面便会自行逆转。”
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那老僧满心敬佩,道:“原来师弟是这个用意,只不知你的指力可以制他多久?可能制上个七天七夜?”
大掌柜默然良久,道:“以他现今的功力,我只能压他三个时辰。”
那老僧啊了一声,慌道:“三个时辰?现下是四更天……这么说来,正午一过,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大掌柜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正午之前,他的处境极其艰难。现下他便如一桶火药,一旦与正教高手撞个正着,随时会炸将开来。到时不只会炸死别人,恐怕也会炸死自己。为求自保,他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设法拖过这三个时辰。”
怒王命在旦夕,机会千载难逢,那老僧不顾身上带伤,立时便要过去找人。大掌柜却叫住了他:“师兄请留步,此事过于凶险,不必你我插手。”
那老僧急道:“好容易这魔头要死了,怎能不让我插手?难不成咱们还有什么大援么?”
大掌柜摇头道:“今晚客栈兵分多路,已无可用之兵。”
那老僧叹道:“是了,那咱们还能指望谁?”大掌柜道:“现下兵部马人杰尽起京中高手,另调集了各衙门、各法司的数百名差人,已在搜索全城。如今我把前半事情办妥了,后半事情自有他来打理。”
那老僧愕然道:“马人杰……他不是一直和你作对么?咱们能信得过他么?”
大掌柜道:“当然可以。他连我也不愿顺服,又岂会顺服秦仲海?”
为政不在多言,大掌柜既然说出了看法,便也不再多做解释。那老僧却是苦口婆心之人,还待再劝几句,忽觉脚下微微一震,极远处好似有什么东西逼进。那老僧吃了一惊,赶忙潜运神功,但听声响出于城外,当是来自阜城门一带,只是两边相距太远,听来迷迷蒙蒙。他心下慌张,忙道:“什么人在城外?”
大掌柜道:“正统军。”
那老僧激动大喜:“正统军?可就是伍定远的‘正统军’?”
大掌柜微微颔首,道:“没错。城外就是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