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芳惊诧不已,万没料到这人身为朝官,竟然说跪就跪,毫无骨气?正骇然间,杨绍奇却不忘问上一句:“磕一个头够么?要不要再来一个?”琼芳哼道:“没见过你这种男人,没出息。”杨绍奇喜道:“看来气消啦。”直起身来,坐回板凳,当真是不痛不痒。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面前的杨绍奇却是蛮不在乎。看他手托下巴,右腿迭坐,一派地掉儿郎当。琼芳瞧了几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杨二,你和你大哥真是亲兄弟?”杨绍奇阴侧侧地笑了:“别问我,去问我娘吧。”听得此言,琼芳实在忍俊不禁,终于笑了出来,摇头道:“活到这么大,没见过你这种男人。”
琼芳此言非虚,想她打小不知见过多少男子汉,人人坐有坐姿、站有站相,与她相伴的家臣如傅元影、许南星,无一不是中规中举,即便苏颖超这般聪灵,私下也是一板一眼,条理分明,似杨绍奇这般随性胡闹的,倒还真是没见过。
眼看耳光打了,头也磕过了,琼芳的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道:“好吧,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便来找我。本阁主自会替你出头。”一听此言,杨绍奇竟是喜形于色:“你此话当真?”琼芳嘿了一声,拂然道:“怎么?这么快就想巴结我啦?那方才还招惹我?”
杨绍奇笑道:“你这话说反了吧。若想巴结你,就得招惹你。”
琼芳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释然,她生性豪爽,待友极是大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家大小姐。杨绍奇若有事相求,绝不能一上来便磕头叩首,大献殷勤,反会让她不屑一顾。
还不如胡闹一场,惹得她火冒三丈,待得小姐脾气发完了,自也好说话了。
琼芳晓得自己让人设计了,拂然道:“算你有本事。你有什么事求我,这便说吧。”杨绍奇支支吾吾:“我……我想求见……皇后娘娘。”琼芳微微一奇:“你想见我姑姑?为什么?”
杨绍奇苦叹道:“这就叫‘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个人想求见皇后娘娘,却老被国丈挡着。他无计可施,只能拿出一笔钱,请我这个智多星想办法啦。”琼芳大为好奇:“有这种事?你收了谁的好处?”杨绍奇叹道:“天下第一富豪,唐王朱郅。”
琼芳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朝廷虚悬的东宫大位,忍不住摇头一笑:“怎么,八世子这等大局,就你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也想插手了?”杨绍奇苦笑道:“没法子,我最近缺钱缺的凶,什么局都得搅。活菩萨,你行行好,这就替唐王爷安排安排吧。”
琼芳想也不想,径道:“这事不必再提,我姑姑平日不见外人。”杨绍奇忙道:“不是吧,那我大哥怎么见得到她?”琼芳冷冷地道:“你凭什么和你大哥比?他是五辅重臣,又有我爷爷陪着,当然见得着她了。”杨绍奇忙道:“那……那咱们请你带路,不也一样?”
琼芳正色道:“杨二,我实话实说吧,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这回立储案里,我姑姑早有属意人选,你便算带了朱郅进宫,把你们两张嘴一齐说破了,那也不管用。”杨绍奇皱眉道:“皇后娘娘有了属意人选?可是川王世子载志么?”琼芳轻轻叹息,耸肩道:“好像是吧,反正我爷爷一手安排,谁也插不上手。”
自从昨夜挨打后,琼芳万念俱灰,什么朝臣相争、宫廷恶战,在她都是身外事,永远不想管了。杨绍奇求恳道:“少阁主,你别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大家交个朋友,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谁也不吃亏……”琼芳没好气地道:“帮我?你有那个本领么?”
杨绍奇露出深沈的笑容,这神情一闪而逝,随即搔头挠面,嘻嘻哈哈起来:“大本领没有,小聪明不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定是和苏少侠吵架啦,对不对啊?”
琼芳懒得理他,只管找来炭炉,自行烧起茶来了,只是她没烧过水,自是手粗脚笨,杨绍奇倒是殷勤,便在一旁帮忙搧扇子,低声道:“喂,要不要我替你们做个和事佬?”
琼芳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你和颖超很熟?”杨绍奇搧着炉火,笑道:“我是认得他,至于他认不认得我,那可不知道了。”琼芳哼了一声,把扇子抢了回来:“滚远些。”杨绍奇叹道:“你又暴躁了。听好啦,我虽和苏颖超不熟,可你别忘了,我这人生得是一表人材,男人看到我,没有不吃醋的。哪天苏颖超撞见你我有说有笑,出双入对,还不气得七窍生烟、目瞪舌僵了?到时他痛哭流涕,到你家门口跪着,求你回心转意,你这大小姐岂不大大露脸了?”
琼芳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了吧,他那人最要面子,想让他丢这个人,下辈子等等。”
杨绍奇俨然道:“男子汉的心思,你姑娘家懂什么了?天下男人哪个不吃醋?不信咱俩试上一试……”正说嘴间,忽听阁楼下传来欢声娇喊:“二表哥!”
脚步声大作,有人奔上了楼梯,杨绍奇不觉发起抖来了,寒声道:“终于来了么?”
琼芳眨了眨眼,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却让他怕成这模样?正好奇间,那杨绍奇已在屋子里乱窜,四下寻找逃生道路,正要钻到床下躲避,忽然一双小手伸来,蒙住他的双眼,欢然道:“二表哥,猜猜我是谁?”
琼芳本在喝茶,一听此言,险些把茶水喷了出来。斜目看去,却见杨绍奇背后站了一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想来是杨绍奇的表妹,调皮欢笑:“快嘛,快猜我是谁。”
杨绍奇给人蒙住了眼,彷佛瞎子一般,只能苦笑道:“别闹啦,有客人在,多失礼。”
那少女只知缠着杨绍奇,什么都没留意,陡然一个转头,见到了琼芳,不觉大吃一惊,忙道:“你……你是谁?”琼芳喝了口热茶,淡淡地道:“某姓琼,单名一个芳字。”
那少女呆了半晌,她见琼芳貌美出众,本以为是个杨贵妃,谁晓得说话却似女匪头,也是有些怕生,忙转向了杨绍奇,吵闹道:“小表哥,快猜猜人家是谁!快嘛!”杨绍奇什么也见不到,只能使开听风辨位的功夫,沈吟道:“听姑娘的嗓音,该是淑林妹妹吧?”那少女把手放了开来,顿足娇嗔:“讨厌,淑林是我堂姐,她三十好几,孩子都生了三个啦。”
杨绍奇愕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昨晚睡得少,脑子不清楚。嗯,我猜猜你是……”
说着双手合拍,喜道:“我晓得了!你是淑静!”那少女瞪了杨绍奇一眼,道:“她只有六岁。”
两人对话有趣若此,不免惹得琼芳噗嗤一笑,杨绍奇也有三十岁了,算是人家的长辈,作弄了小表妹一阵,便又换回了温颜笑脸,道:“好啦、别哭、别哭,淑怡妹子,好久不见啦。越大越标致啰。”说着伸出手来,在表妹脸上轻轻一狞,神态甚是亲热。
那少女原来是叫“淑怡”,上头有个三十堂姐,名唤“淑林”,下头另有个六岁小妹,称作“淑静”,想来这家姐妹不脱一个“淑”字,至于是否贤淑,倒也难以猜测。琼芳想着想,忽然庆幸起来,天幸自己有这个罕见的“琼”姓,一字盖头,有仙则灵,不然自己芳名阿芳,怕也是一个下稍。
杨绍奇逗弄表妹一阵,便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法琅瓷盒,塞到那少女手中,道:“来,有个小玩意儿送你。”那“淑怡”拿起瓷盒,讶道:“这是什么?”杨绍奇笑道:“打开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淑怡轻启盒盖,突然传出了阵阵乐声,不由惊呼一声:“啊,这盒儿会唱曲。”
杨绍奇得意洋洋:“稀奇吧,这是大食工匠造的乐盒,开天辟地、古往今来,就只有这么一只。我冒了九死一生的大险,从入宫贡品里专程为你偷了出来,还敢说表哥对你不好?”
那淑怡好生欢喜,兜兜转了个圈,笑道:“谢谢二表哥!”杨绍奇向来不做亏本生意,送了重礼之后,便又左右张望一阵,附耳道:“淑琴人呢?没跟你一起来吧?”
淑怡一边赏玩宝盒,一边道:“我姐姐起了个大早,就等着给大姑妈拜个晚年,怎会不来?”琼芳听到耳中,已知那少女还有个姐姐,却是叫“淑琴”的。杨绍奇听得这名字,却是微微发抖,颤声道:“你们……你们见到我娘了吗?”
淑怡道:“大姑妈还在睡着。管家要咱们别去打扰。”杨绍奇松了口气,看自己彻夜未归,天幸母亲尚未起身,当不至东窗事发了,正庆幸间,忽听淑怡道:“表哥,看在你送我东西的份上,我就跟你明说吧,你已经大祸临头啰。”
杨绍奇茫然道:“大祸临头?什么意思?”淑怡道:“我姐被你气哭啦。”杨绍奇惊道:“我……我干了什么?”淑怡叹道:“你还装呢?你约她去香山玩儿,害她今日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卤了一大锅菜,高兴得什么似的,谁晓得你根本不在家,害她一个人躲在偏厅里,哭了一早上。”
杨绍奇颤声道:“冤枉啊,谁约她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字未出,楼梯里走出一名姑娘,手捧一只铁锅,自是那位“淑琴”到了。
看这“淑琴”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白如雪,少有笑容,她默默来到房中,陡一见到琼芳,不由为之一惊,她瞪视琼芳良久,又朝杨绍奇望了一眼,将整锅卤菜搁到桌上,慢慢坐了下来。
琼芳见她招呼不打,话也不说,忍不住心下纳闷:“这是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
她却忘了自己今日身着女装,秀娥粉黛,艳惊四座,难免惹人猜疑忌讳。
场面不妙,琼芳便咳了一声:“你们先坐坐,我出去走走。”杨绍奇忙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话声未毕,淑琴怔怔望着自己做的卤菜,突然放声哭了出来。淑怡低声安慰姐姐:“姐,别哭了、别哭了。”
这“淑琴”说来可怜,瞧她年纪老大不小,奈何青春迟暮,犹未出嫁,必定受尽亲友奚落,谁料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