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轶一怔。和韩以风说话的是韩以城,他们两兄弟怎么了?
“爸爸什么时候出门、坐哪辆车出门、经过哪些地方,你这个跟在他身边的人最清楚。那个卡车冲出来的时机那么巧,你敢说你不知道?!”
“我的弟弟,”韩以城声音里仿佛透出一丝笑意,“我也在车里,你看,我也受伤了。”
“这也是你算计好的吧!”韩以城狠狠地打了一拳楼梯的扶杆,铁制扶杆的哐当震动一直传到连轶身侧,“你早就计算好卡车撞过来的角度,这样爸爸会死而你不过轻伤。你在车里,谁也想不到是你做的……但我很清楚!”
“你是在写小说么?”这次,韩以城确凿无疑地笑了一声,“想象力足够丰富。”
“那是我们的爸爸!你再不择手段,怎么能够对爸爸下手!”
韩以风吼完,幽闭空间里仍然轻轻回荡他的余音。一段死一般的寂静后,另一个声音道:“你搞错了一件事情。那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那个声音变得冷酷而漠然,“在我的妈妈嫁给韩恕之前,肚子里就有了我。”
什么?
连轶震惊地挑了下眉。他相信韩以风一定比他更加震惊。
“韩恕那时可不像现在这幅德行,他当时年轻英俊,热烈地追求我妈妈,发誓说一生一世疼爱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妈妈便一头扎进爱河,不顾洛林家族地强烈反对下嫁给了他这个一文不名的小人物。他利用妈妈一步步往上爬,拥有权势后,就四
处沾花惹草,完全忘记了妈妈。妈妈意识到韩恕只是纯粹地利用自己,绝望自杀了。”韩以城语气越来越冷,冷得如千年不化的深冰,“我当时站在阳台上,看着妈妈的身体笔直掉下去。我还看到了她睁开的双眼。”
无意间成为“窃听者”,而且还听到了韩家如此隐秘的私事,连轶感到有些尴尬,可他又不能挪动脚步,因为一旦动了,便会在这极具扩音效果的空间里制造出声响,引起楼下两人的警觉。
楼下又安静了。很久之后,韩以风被震惊冲得艰难的声音响起:
“但是爸爸……对你很好,也打算把位子给你……”
“你真的认为他对我很好?真的认为他会心甘情愿把江山拱手让给另一个男人的儿子?”
“……”
“不要跟我来说那些你自己都不认为的事。他已经开始防范我,我不弄他,有一天他就会来弄我。”
“……这件事,果然是你做的。”
“是又怎么样呢?——嗯?”
“你做什么!”
韩以风突然惊呼。楼下传来混乱响动,扶梯再次剧烈震动,“放手!”
“如果我不放呢?”韩以城声音里夹杂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你……唔!”
又是一阵乱响,韩以风的嘴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沉闷、慌张的声音碎片。
☆、轻重难承
许时宜在韩嘉如身边等了一段时间,接到连轶电话:“回去。”
许时宜一愣,道:“好。”与韩家人打过招呼,匆匆赶往停车之处。他坐进车中,见连轶将手搁在座位的中央扶手上,拿手背轻轻撑住下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许时宜有些吃惊,好奇于连轶和韩以城谈了什么,竟让连轶露出如此神色。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清楚自身角色,既然连轶没有要说的意思,那他最好也保持沉默,不要发问。
到了下午五点,S城开始出现晚高峰,大大小小的车辆挤在街道上,像从肌肤里渗出的汗珠,黏在柏油铺城的路面,缓慢艰难地往前挪动。虽然天气寒冷,可被困在路上寸步难行,还是让人闷热难当。许时宜热得脱掉羽绒外套,扯了扯衬衫领口,道:“今天可真堵啊。”
“听听音乐吧。”连轶道。
司机伸手按下CD的播放键,悠扬、轻缓的音乐声在汽车里响起。音乐里没有人在唱歌,惟有小提琴和钢琴搭配出一扬一沉,忽远忽近的和谐旋律。这是古典音乐,大概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许时宜对音乐一窍不通,但这不妨碍他成为音乐的听众。他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感受到一丝丝远离城市的宁静……
许时宜绷紧的弦放松了,笑道:“不得不说,你的一些爱好,还真是挺高雅的。”
连轶笑了笑,不说话。
“有心事?”许时宜问,“一路上看你若有所思。”他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
“没什么。”连轶望向车窗外。
隔着很近的距离,停着另外一辆车,车主是个光头男人,正不耐烦地抖动身体,张开嘴巴骂道:“妈逼的……前面那车犯病啊……会不会开……妈逼快走啊……”他的骂声被街道轰鸣的喧嚣冲散成一团团浮尘。
“以前,这里不是这样。”一阵沉默后,连轶忽然道,“那时候,这里是片荒地,长满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我那时很喜欢这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就像在另外一个星球看地球。”
许时宜不想连轶露出这样感性的一面,怔了怔,感慨道:“S城变了,S城的人也变了,都变得……复杂了。”他转过头,拿一双细细的,闪烁柔和光芒的眼睛看向连轶,“你很喜欢简单干净的东西吧。”
连轶回视许时宜,“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罢了。”许时宜微微一笑。
连轶打开房门,注意到纪言坐在沙发上。
到了冬天,天色暗得早。房间里的黑暗仿佛一层层尘土,覆在纪言身上,让他看起来模糊不清。
》 连轶问:“为什么坐在这里?”
纪言好像不愿意回答连轶的问题,从沙发上站起身,迈着有些别扭的步子,艰难地走回房间。
到一丝怅惘像冰冷的水流掠过连轶心底,又飞快地穿透胸膛滑入黑暗。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方才打开灯,脱掉外套,换上拖鞋,走到餐桌旁。
餐桌上静静摆放着原封不动的饭菜。
连轶坐到椅子上,点燃一根烟,一个人静静地抽着。他本来处于这种安静缓慢的状态,可突然间,这种安静缓慢的状态被他用力弹烟灰的动作打乱。他把抽到半截的烟扔在餐桌上,走到卧室门口。
“你没必要这样做。”连轶道。
纪言背对着连轶坐在床边,手垂放在膝盖上,身体面朝卧房的大玻璃窗。黑色天空上月亮闪烁冷冷的光,冷冷的光照着纪言苍白、虚弱的面颊。
纪言看起来像个少年,一个无家可归,寂寞孤单的少年。
看着这样的纪言,连轶有些心软,“对不起”三个字涌到嘴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打算做什么——
他想向纪言道歉。
可是,他从来没向人道过歉。
一直以来,他对人温柔、细致,像轻风一样让人舒服,但真正的他却十分自我、冷漠。他并不怎么关注别人,甚至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他的家世、模样、谈吐和气质,吸引着人们围在他身边,渴求他的情感。他将有趣的留下,直到感到无趣了,又利落决断地离开。在他的处世之道中,他一直是主导者、控制者。
直到遇到纪言。
初遇时,纪言在他眼中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住在纪言家,不过因为纪言远离自己的生活圈子,他可以在纪言这儿得到一段安静的时光。他虽然经常对纪言开暧昧的玩笑,但并未往“性”的方向考虑,与他交往过的情人们比起来,纪言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差得太远。
但是,什么时候,目光开始不自觉地停留在纪言身上呢?什么时候,纪言的一个电话都会让他嘴角扬起笑意呢?又是什么时候,纪言会让他失神、失态、甚至失控呢?
他不喜欢这种变化。他宁愿在事情发展到更进一步,以致他无法掌控前,及时抽身退出,保全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他的确这样做了,那个晚上,当纪言拒绝他时,他想,刚好,他也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离开S城,去了一个欧洲小镇。
这一待就是大半年。在他已经忘掉纪言的存在时,家里打来电话,告诉他连郑勋生病住院的消息。
他没想到,回到S城后,
会再次遇到纪言。
更没想到,再次遇到纪言时,所有忘掉了的回忆,忘掉了的情感,会突然又排山倒海地涌入心间。
原来,有些东西,只是忘掉了,不是消失了。
连轶走到纪言面前。他个子高,这一站,就把月亮冰冷的光挡住了。白色衬衣的边缘闪动淡淡的银色光泽。
纪言别过头。
连轶蹲下来,伸出手,缓缓地按住纪言肩膀。纪言锐利地盯了连轶一眼,似乎在说:
别碰我。
连轶依旧按着纪言肩膀。他道:“纪言,你没有你想的那么讨厌我。”
纪言脸上掠过一丝厌烦。
“而我,”这个时候,连轶竟然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比我想的还要在乎你。”
纪言冰冷的眼神被阵风吹动,碎成骤然一跳的火星,但很快,那眼神又恢复了冰冷。
连轶把手收回来,站起身离开房间。他走到门口,背对纪言道:“你可以不说话,但你不可以不吃东西。你要明白,你较劲的是我,不是你自己。”
说完,握住门把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纪言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有片刻的迷惘。昨天疯狂无度的人,今天心平气和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面孔。这个面孔俊美、潇洒,充满独特的气质。女人会迷恋,男人大概也容易被吸引——但谁知道这张漂亮面孔下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纪言打了个寒颤。
他害怕了,意识到自己的害怕,又被一股强烈的愤怒烧灼。他为什么要害怕?因为他无法了解连轶,又无法对抗连轶?他的害怕迫使他想要强忍身体的疼痛离开;他对害怕的愤怒又迫使他坐回沙发上,久久不能迈开双脚——他才不要这样落荒而逃,他再也不要这样落荒而逃。
他没有错,逃的人不应该是他。
从来都不应该是他。
这天晚上连轶很晚才睡,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