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二十三年夏,越胜王云琛大婚。胜王婚后三月,即被调往梁州驻守。
次年五月,胜王妃李静儿诞下一子,取名云平。
次年七月,昭贤皇后赵白果诞下皇长子,取名李浦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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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梁州道将军忆前尘 九霄城菡萏梦旧人 。。。
故园西望,梁州道荒,旧人希声。满目青冢芳草乱,闲思生几种。
梦回九霄,翠微掩映,兰舟飞渡。醉卧五湖烟梦里,何以忘今生。
终年车马不行的荒凉道路上,被车轮碾过,也压出了一道又一道泥痕。这一年是成德二十三年夏,胜王奉皇命驻守梁州,一行人背井离乡,好不凄凉。
随行者多是云家军中兵士。梁州道上一片荒芜,比胜都九霄不知萧索多少倍。这浩浩军队,一开征程,总有人再回不去。年纪轻刚入伍的兵士,不由得就掉下泪来。
云琛放眼四野,心下也是一片迷惘。正奔驰间,后面兵士有人来报:“终日赶路,后面随行家眷已然体力不支,特请王爷下令休息片刻。”
云琛点点头,传令休息。他下马解鞍,拍拍白驹,示意马儿可随意吃些草。白驹色纯,风吹来,马鬃翻浪,本是神采非常,但这样一匹好马,却在荒野之中啃着野草,不免让人有龙游浅滩,虎落平阳的英雄末路之感了。
云琛正思索间,队伍中一辆马车中,暗暗有人轻揭车帘,跳下车来。车上那人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出手弹射,正打在云琛的衣角上。云琛不动声色地跟上那人去。
前面那人施展轻功,提气纵越,往来倏忽,云琛也不敢懈怠,急忙也提气急奔,跟在那人后面三丈远处。急奔了一阵,前面那人在一大石前停了下来,背对着云琛不动。
云琛也顿住脚步,色恭礼至道:“师父。”
老者面相的人并不说话,而是从自己腰间解下一物放在那块大石之上。
“跪下。”
云琛跪下。
“你可认得出这是什么?”
云琛看了看,光泽温润的玉佩,发着荧荧幽幽的光,看起来便是上等良材,细细经过切磋琢磨。
云琛心一沉,重重冲那玉佩叩首:“先父遗物,未敢忘。”
“先父遗物你倒还记得清楚。可先父遗诏,你这不孝子可还记得?再把云老王爷弥留之际的遗愿说一遍。”
“父王望我一统江山。”
“一统江山……哼,那对于李家后代,你父王如何说?”
“父王说,李家二子不如徒儿,徒儿才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那人的面色缓了缓,又道:“我还以为你忘了。但是你和李煜天……”那人表情又激烈起来,“你怎能如此不知……是非好坏?”
“徒儿只是虚……”
“虚与委蛇?哈,这话我听你说了,本有三分信。可你在他婚典上黯然伤神,甚至追去栖凤殿对他低三下四地求恳,你以为师父不知道?”
云琛想要辩驳,终是羞愧地低下头。
那老者看着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吞下,也在那块玉前跪下。被风拨乱的野草,不停抚弄着二人衣角。
良久良久,老者终于又开了腔。
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云易,我对你做过承诺。可是今日,我要食言了。”
她转过身来,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扯,露出一张中年女子的脸。
闪瞬之间,云琛呆住。
“你可还认得我?”
思绪如飞霰,残卷了一地旧时记忆。
云琛颤抖着。
“母妃……”
女子叹口气,取过石上的玉捧在手心里,小心抚弄着,眼中的柔情一点一点溢出来。
凌菡萏。这名字如一朵小花一般,从心缝中悄无声息地钻出来。母亲的名字,远去的旧事,像是掩埋在故纸堆里的发黄书卷,清风一拂,墨痕已干,字迹犹在。
只是这一丁点心里的柔情,马上又被潮水般的惊疑所掩埋。何以母妃会扮作一个男人在自己身旁?父王又为何编织出一个母妃已死的假象?
凌菡萏叹了口气,道:“步步为营地算计惯了,连一点母慈子孝也求不得。不过这样也好,儿女情长这些,本就是男儿的致命伤。不枉费我这么多年做你师父,潜心教导。”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苏洵文章素来老辣,读来虽生慷慨豪气,却失了卧薪尝胆的隐忍。师父不许云琛读苏洵文章,只有这一篇《心术》,让他牢记于心。久而久之,欢喜悲伤都被掩埋了起来,云琛的表情里,也只有那一股宠辱偕忘的淡然。
凌菡萏心口赌得厉害,饲虎反噬,云琛正用这样的淡然瞧着她。凌菡萏似是怕了他眉眼间的平淡,转头又道:“你心中一定疑惑万千。我从头讲起。”
“琛儿,你可还记得我是何时离开的?我数着日子过来,记得十分清楚。十年。我离开的时候,你五岁。”良辰难再,回忆剜心。
“母妃……”云琛打断,“梁州一行,来日方长。这荒郊野外,不便久驻,不妨且行一步,待得傍晚驻扎时再慢慢分说。”
凌菡萏不理会云琛,继续道:“王爷去世前,再三叮嘱我不可告诉你。可是这些事,没人与你讲,恐怕你也不会知道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琛儿,你是明白的。但你可知道,李承盛是怎样设计杀害自己的五兄弟的?”
云琛道:“先帝之事,有所耳闻,不敢妄论。”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王爷……”凌菡萏眼里又稍稍蕴了些许柔情,“……那个人,满腹才华,为人谦和低调。我入门后,我们二人也可以说是相敬如宾了。王爷对谁都是淡淡的,日子一久,我虽然习惯,但也觉得诧异。”
恍惚之间,仿似黑云压城,暗流涌动——埋下去的旧事,谁都不知道哪一天会被谁用什么方式翻出来。回忆本应风轻云淡,但一世历尽,唯情难忘,记忆深处潜藏的过往便生出了一只只手,捏得人心扭曲变形。
凌菡萏续道:“你五岁那年,王爷要我扮假死。”
云琛的肩微微一抖,眨眼一瞬却被凌菡萏察觉。她安抚地拍拍云琛的肩,道:“李承盛阴图云家家业已久,王爷早已料到,正因如此,王爷才不对谁格外爱护看重,以免殃及池鱼。王爷担心李承盛灭绝人性,连云家妇孺老幼均不放过,便制造了我的一场假死。你是云家独子,要名正言顺地继承云家,自然不能依样施为。王爷因势施计,安排我假死之后做你师父,在你身边护着你,如此这般,一石二鸟……”
“父王良苦用心,孩儿感怀在心……”
凌菡萏远眺碧空,雁飞成行,云低草萧瑟。身处凄寂地,泪水交睫,旧景一一浮现眼前。
十年前。
“菡萏,苦了你。”云易牵过凌菡萏的手,“云某这一生,生不负,死不弃。”
凌菡萏茫然地低头。直到一年之后,她才明白他说的生不负是何意。云王爷借着生病的由头,遣散了府内的偏房妾室。二人府里相见,点头问好,侧身一瞬,总能看到那人眼里满满的怜惜。
“我们的孩儿,是帝王之才……”那是他的毕生宏愿,要她来达到。她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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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雪树银花师徒同行 阴谋巧算宝藏初显 。。。
白天赶路,夜晚驻扎,走走停停两个月,云琛一行人即将抵达梁州。
还是初冬,这日的天空却阴云沉沉,降下一场雪来。满天白絮飘飞,树挂银花,远远看去,云琛的白衣格外刺眼,像是精工细琢的雪雕。
随行家属内,一女子轻掀金丝帐,小声叮嘱身边的侍女:“将这袍子给王爷拿去,天这么冷,让王爷小心身体。”
婢女待得众人休息时,从后匆匆跑上,向着云琛行礼,禀道:“王妃挂念王爷身体,特命奴婢给王爷送上长袍,望王爷小心身体。”
云琛脸上微现尴尬之色,接过袍子,叮嘱侍女说:“让王妃也注意身体,别冻坏了。”
凌菡萏又恢复了男子装扮,一路上一直走在云琛旁侧,见了此情此景,欣慰一笑:“真吾贤媳!”
云琛一愣道:“是。”
“女儿家温香软玉,抱起来不知比男子强多少倍。你若喜欢强势些的,静儿怎么说也是将门之女,怎么说也是身怀武功,善使刀剑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孩……徒儿未有不满。”云琛顿了顿,“静儿很好。”
云琛下意识地朝李静儿的方向瞥了一瞥,心中愧怍之情横溢。李静儿是第一个与他亲热的女子,新婚之夜却是如鲠在喉的一段尴尬经历。佳人掩袖,羞红半面,然而他只能草草了事。
他只习惯在一个人怀里接受那人主动的爱抚和亲吻,换了自己,他做不来。
“你又在想那个人?”凌菡萏的语气凶恶起来。
“徒儿不敢。徒儿只是心里有个疑问……师父可知李煜德去向?”
凌菡萏并不避讳,坦然道:“当然。是我出计策助他离京的。”
云琛一早屏退了身旁下属,道:“既然师父愿寄大人于徒儿,这一招,徒儿参不透。何况李煜德实乃徒儿舅舅所出,师父是否感念故人,愿意放李煜德一条生路?”
“原来你是从静儿想到我。”凌菡萏的神色缓和了些,“你当我那哥哥凌展风又是什么好人?我的相貌才德,哪一点比不上当今太后?他为送他的情人入宫去享荣华富贵,暗地里给我这亲妹妹使了多少绊子?他还给自己的情人准备了鸭血,准备在婚夜洒在龙床之上,可惜他却万万没预料到,他那娇美可爱的情人怀了他的孩子,李承盛却不知打的什么心思,知道了以后并不拆穿,还把那女人留在宫中……”
个中详情,实在难解。云琛皱眉。
“那个女人也算是命该如此。我却因祸得福,嫁了王爷……这是我一辈子的幸事。可知我为何放过李煜德?”
云琛摇头。
“宝藏。”凌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