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逃开他的掌控。
他也不想逃开。
三月之后,开春之际,成德二十三年,明帝薨,越德帝即位。
越胜王虽一跪动天下,但朝野震惊之后,又复暗流涌动。嫡长子李煜德乃淑贤皇后所出,淑贤皇后姓郑,其父郑旷乃当朝中书令,掌中书省,下统六部,虽称不上权势烜天,却也颇得势。无论是论嫡庶,还是论长幼,李煜德本都稳操胜券。故郑旷平素骄矜倨傲,群臣也多巴结恭维,自不能甘心李煜天白白坐了皇帝的位置。更何况谁与李煜天交好,谁与他诘难,他都清楚,一登基,恐怕首要之事便是以肃清之名排除异党。群臣也自然害怕李煜天挑事发难,那自己的官运可就要生生断送了。
朝廷内群臣异动,朝廷之外也动荡不堪。越朝立朝多代,到越明帝一代,修生养息,民气民力渐渐恢复。但此时越朝西面却有一名为灵源的外族入侵。内忧外患,李煜天颇感左支右绌。
一日,李煜天正于殿内批改奏章,一近侍上殿道:“越胜王求见。”
李煜天置笔几上,道:“快宣。”
李煜天抬头。远远地,那白色的一小点走近。他的丰神,一如昔日在怀,芙蓉帐内,神态动作,历历在目。他就仿似轩窗剪纸,一直悬在李煜天心上。
“臣云琛——见过圣上。”云琛跪。
李煜天既不答话,也不让他免礼,只是缓步踱近。春寒料峭,殿外寒风丝丝缕缕透进殿内,云琛冷得微颤,却不敢抬头。
“云琛!”云琛只听见李煜天在他背后低沉的一唤,腰间已被他狠狠抱住。云琛稍一侧脸,李煜天的吻铺天盖地地就落下来,绵如细雨,温如轻风。
云琛轻轻挣扎:“小天……先放开。”
“叫皇上。”
“是。臣恩请皇上放开臣下……”
李煜天扑哧一笑,一边暧昧地吻住云琛,一边道:“我每日上朝,最爱听你奏事时叫我‘皇上’……躲躲藏藏,又怕又爱的……一听那声音,我心里就痒得要死……”
“皇上……臣确有要事要奏……”
“好,你说。”李煜天静静把头靠在云琛肩上。日光微暖,耀得正明殿一片华丽。光影交错间,云琛望了望地上合靠在一起的影子,一时出神。
“让你说,你又不说了。那朕……”顺着云琛目光,李煜天也突然注意到殿上二人的影子。
二人都没了言语。良久,云琛从自己的腰上缓缓拉过李煜天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朝内权臣,本就对你不满。自先皇染病,他们就开始伺机而动,巴结大皇子,辛辛苦苦建立的党派权系,你一继任尽毁……
“其中见风使舵的臣子我们可先搁置一边。最怕的就是中书令亲信,他们决不能甘心皇位易主。
“新君初立,灵源又入侵。此事哪有如此巧合?要么是灵源审时度势,想趁乱讨些便宜,要么就是朝中有人勾结番邦,意图谋反……”
李煜天顿时换了一股坚不可摧的语气,道:“朕也疑惑。此事,已派人在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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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猜玄机片牍蕴深意 嘱机宜云琛新将兵 。。。
“皇上请看——”云琛从袖口掏出一字条,“这是我家鸽群中发现一只新鸽脚上所绑字条。幸被一名养鸽仆童发现。”
李煜天展开字条,字条上一行小篆书诗两句:青梅煮酒论英雄,人面桃花相映红。
李煜天蹙眉:“两句虽皆有典故,意思却不通……”
“臣本来也毫无头绪。但这字条是羊皮。臣私下找了塞外久牧牛羊之人,识得此羊皮乃越朝西部高原特定某种羊所出。灵源蛮不开化,纸笔之物乃其所未闻未见之物。十有三四是其欲向越朝境内传递消息。臣放了那只鸽子,却暗中在鸽子身上涂上特制药水。臣家中养了几只猎狗,猎狗查迹寻踪,那鸽子果真最后落在大皇子府邸内。这里应外合的谋反之事,臣看也有十之八九了。”
“这剩下的十之一二就是疑惑。”李煜天接口,“大哥他未免也急了些,朝中兵权在握,唯你和李将军二人。先皇曾言李将军是支持我继位的。而你——”李煜天用唇轻触云琛耳垂,压低声音道:“又是朕的宠妃……”
“臣……”一向平稳的语调滑出几个颤音。
“我知道。”李煜天轻啄一口云琛侧脸,又道:“云家军我一向是放心的。大哥这几年一直囤积粮草,扩充王府兵力,表面上说是守卫之用,但每年开支均远超供给预算。恐怕他本是养兵防我,这时却可作谋反之用……这一拨人,李将军所帅朝廷军队应该可以与之抗衡。
“但是灵源族内尽是牧民,身强体壮,擅长射猎。烽烟一起,到时候……”
云琛捏捏李煜天的手,道:“皇……煜天,西征灵源的事,就着落在我身上吧。”
李煜天起身,闭眼负手而立。脑海中顿现三千城池,十万兵甲,人仰马翻,厮杀不绝。他化身金龙,云中翻腾,雾中狂啸。雄图霸业的一幅卷轴,业已缓缓展开——
只是——
“琛。朕该信你么?”李煜天的眼神深邃地看不见底。
幼时玩伴,长时君臣。疆场之中出神入死,案几之上运筹帷幄,珠帐之下奉意承欢,只博得一问——我,可信你否。
“你到底,想要什么?”李煜天又复催逼。
云琛笑得酸涩:“长伴君侧,已是天大福分。但臣心中确也有微薄祈愿——只求圣上,赐臣下皇后之位。”
“云琛,云琛……我越见得多就越怕。我现在虽然是一国之主,但拥有的东西却越来越少……如果没有你……”
又甜蜜又酸涩的感觉又淹没了云琛。他轻张两臂,搂住德帝道:“知道。知道。”云琛凑近过去,第一次,主动而坚定地,吻上了李煜天。
痴迷地看着李煜天的唇线眉眼,云琛心中又是一股酸涩——
除了“皇后之位”的自嘲之说,他当真无所求么?
“琛儿,父王现在说的话,你要死死刻在心里!”病榻上的云易剧烈地咳嗽,“跟你比,李家两兄弟根本一无是处。皇位,是你要坐的。是你!
“反……琛儿,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将死之人,还有一丝孝道尚存于心……反,琛儿……反……”
爱欲和野心,一念之间疯长。
边疆战事日见紧急,灵源族仗着兵壮马强,渐渐向东逼近。越朝日日传急报,驿马飞驰,往来不绝。
李煜天怒扔奏章,道:“边疆连日告急,各位大臣可有良策?”
正明殿之上气氛肃然,满朝文武无人言语。李煜天环视一周,又道:“前线战士马革裹尸,朕这两天收到的折子却连一条良策都无。更奇怪的是,倒还有人劝朕主和勿战,朕倒要问问,这,是什么道理……”
“赵丞相。先皇破例提拔你于杏林之中,你有何见解?”
“臣……亦主和。”
“说。”
“先皇一代,曾生边疆谋乱,百姓多不安生。这几年国家稳定,百姓修生养息,各安农耕,士兵亦无心恋战。战祸再起,士气低落,民不聊生,赢面极小。不过求和一举颇有损国威。如若要战,臣亦有一折中之策。可令胜王率云家军远赴前线,而李将军则率朝廷之军按兵不动,以防有人趁乱造反。”赵玉溪一边说,一边斜瞥一眼李煜德。
“不知胜王和李将军是何看法?”李煜天又问。
李昊虎上前,躬身道:“若依丞相之计,臣倒更愿远赴疆场,与灵源族一战……不知赵丞相是否嫌在下带兵无谋,才刻意作此安排……”李昊虎乃皇族远亲,行伍出身,自是瞧不起本乃太医出身却平步青云的赵玉溪。言语之中,也颇带挑衅之意。
赵玉溪不惊不怒道:“李将军多虑了。守卫朝廷,保卫皇上相比远征边疆,更是重任。”
“胜王,你怎么看?”
“丞相之策甚好。臣下愿尽绵薄之力,据守边疆,卫我越朝边疆……”
“此事议定。今日门下省拟诏,明日朕亲授虎符于胜王。”越朝常例,云家虽有一支“云家军”,但调兵遣将所用的虎符一分为二,皇帝掌一半,胜王掌另一半,两半凑齐方可出兵。
退朝之后,群臣步行至崇天门外乘轿。李昊虎正欲上轿,却被赵玉溪拦住。
“不知丞相有何贵干。”
“赵某出身低微,被先帝升为丞相,心中时常感念恩德。李将军排兵布阵的本领,我自不敢小觑。此次出兵排布,亦有情由。”赵玉溪环看四下无人注意,低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虽不知胜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胜王若要谋反,恐怕……赵某是想,削云家的兵权。”
李昊虎自不多言,点头离开。
诏成,德帝宣胜王进宫,为嘱军事机宜。
墨香檀香的气息交错缠绕,盈满一殿华宫。李煜天斜靠在椅背上,眉宇间却尽是展不平的忧愁之色。
云琛看了看地上散乱的墨砚纸笔,也不行礼,走到李煜天跟前,轻轻抚拍他的额头:“又怎么了?”
李煜天闭了眼,忧愁之意更浓,伸手抱住云琛的腰,却又去说不相干的话:“你连礼数也免了?”
云琛一笑:“越朝律法中,规定历代胜王可免跪节。但律法之中,可没说历代皇帝有轻薄王爷之特权。”
李煜天深深点头:“确是缺陷。下次修订律法的时候让他们加上。”
云琛和李煜天齐笑。短暂如呼吸的笑声过后,李煜天又是叹息:“朝中重臣,朕独能信你。丞相办事得力,要你远赴边疆,打那见鬼的灵源……”
云琛笑:“怎么,不信我能赢?”
“不是。”
“还是……舍不得我?”云琛的眼眸里,化出一抹与平时殊异的神采,似一涌活泉,却又包含云雾缭绕的迷幻和霞光虹彩的亮色。
“你这是……故意来惹我?”
“不是。想让你开心些,别为小事伤心郁结,怪不值的。”
心绪翻飞,思追年少。万缕垂绦,千朵点红,两个少年就在那迷